先軫拒上卿之位,只愿專司軍事,其謙遜姿態雖暫時平息了朝堂上的一些微妙議論,卻也無形中將自己與以狐偃、趙衰為代表的文官體系更清晰地區隔開來。軍中將士對此更加擁戴,認為老將軍不慕虛名,一心為國。然而,這種純粹的武人姿態,在波詭云譎的政治漩渦中,有時反而顯得脆弱。
楚國的離間毒計,如同附骨之疽,并未因先軫的退讓而停止。那些陰毒的流言,雖未能在明面上掀起波瀾,卻如細微的塵埃,持續飄落,悄然滲透。晉襄公對先軫的倚重依舊,但那份倚重中,不自覺地帶上了更多的審視。他會更仔細地詢問軍事行動的細節,會更在意軍中將領的任免是否皆由先軫一言而決。這種變化極其細微,卻逃不過狐偃等老政治家的眼睛,更讓一直密切關注晉國內部的楚國細作察覺到了可乘之機。
此時,南方的楚國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與內部整頓后,再次露出了鋒利的獠牙。令尹子文認為,晉國北境雖安,但國力消耗不小,且國內因先軫之功而生的微妙氣氛或可加以利用。他不再采取大規模正面進攻的策略,而是指令斗椒等將領,率領精銳部隊,對晉國的盟邦——尤其是與楚國接壤的陳、蔡以及態度始終曖昧的鄭國邊境——進行持續不斷的騷擾、蠶食。楚軍行動迅捷,一擊即走,專挑防御薄弱處下手,劫掠村莊,切斷糧道,使得晉國南線邊境烽煙時起,人心惶惶。
鄭國首當其沖,不堪其擾,再次派出使者至絳都告急求援。朝議之上,如何應對楚軍的這種新戰術,成為了焦點。
“楚人狡詐,避實擊虛,意在疲我,耗我,亂我盟邦!”先軫慨然出列,聲音洪亮,“若任其肆虐,則陳、蔡恐生貳心,鄭國亦將動搖。臣請率一軍南下,并非尋求決戰,而是以精悍對精悍,以機動對機動,于邊境要害處設伏,痛擊其騷擾之師,打掉其囂張氣焰,方可穩定南線!”
然而,這一次,狐偃卻提出了不同意見。他憂心忡忡地道:“先軫將軍勇略固然可嘉。然將軍新定北疆,功高蓋世,已為楚人眼中釘、肉中刺。楚軍此番舉動,難保不是誘敵深入之計,欲設圈套針對將軍本人。且將軍若再離朝,南征北戰,于國本……是否過于辛勞?不若遣一中堅將領,如欒枝、胥臣率軍前往,將軍坐鎮中樞,統籌全局,更為穩妥。”
狐偃此言,半是出于對先軫安全的切實擔憂,半是出于對朝局平衡的深層考慮,不希望先軫的軍功和威望繼續無限制地膨脹。但在先軫聽來,尤其是結合近期隱約感受到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感,卻多了幾分別樣的意味。
先軫性格剛烈,聞言臉色一沉,朗聲道:“狐偃大夫莫非以為軫老邁,不堪再戰?抑或認為楚人區區騷擾,無需軫親往?南線不穩,霸業堪憂!此刻豈是惜身之時?若因軫一人之故,而坐視盟邦受辱、邊境不寧,軫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此戰,軫必親往!”
他的話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甚至有一絲被質疑后的慍怒。朝堂氣氛頓時有些僵硬。晉襄公見兩位重臣意見相左,一時難以決斷,最終采取了折中之策:同意先軫南下,但要求其不可輕易冒進,以穩固防線、擊退楚軍騷擾為主要目標,并派欒枝為副將,胥臣策應。
先軫率軍南下,進駐鄭國邊境重鎮。楚軍聞聽先軫親至,果然收斂了不少,騷擾頻率降低。但先軫心高氣傲,豈愿只是被動防守?他決心要打一個漂亮的勝仗,徹底遏制楚軍的勢頭,也向朝中那些心存疑慮者證明自己的能力與忠誠。
經過周密偵查,他獲悉斗椒率領的一支楚軍精銳,經常活動于一處名為“莘野”(約在今河南陳留附近)的邊界地區。此地地勢復雜,沼澤林地交錯,利于埋伏。先軫決定在此設伏,吃掉這支楚軍。
他精心布置,將主力埋伏于莘野兩側高地,派出一支小部隊前去誘敵。計劃起初進行順利,楚軍果然被誘入伏擊圈。晉軍伏兵盡出,箭如雨下,楚軍陷入混亂。
然而,斗椒亦非庸才,且楚軍對當地地形的熟悉程度超出了先軫的預料。在遭遇伏擊的初始慌亂后,斗椒并未率軍原路突圍,而是利用對沼澤小道的熟悉,指揮部隊向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且戰且退,試圖將晉軍引入更復雜的地形。
先軫見楚軍要逃,豈肯放過?他親率精銳緊追不舍,戰車在泥濘崎嶇的地形中艱難行進。激戰中,先軫勇猛無比,連續斬殺多名楚將,但他本人也因此突前過甚,與后續部隊稍稍脫節。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一支早已埋伏在更深處、由楚國神射手組成的奇兵突然現身,他們并非針對晉軍大隊,而是將所有箭矢,集中射向了那個最為醒目的目標——晉軍主帥先軫!
“保護將軍!”親兵們驚呼著撲上,用身體組成盾墻。但箭矢太過密集、精準。一支淬毒的利箭,穿過人縫,正中先軫胸口!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先軫身軀一震,低頭看向沒入甲胄的箭羽,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色,隨即是無比的剛毅與憤怒。他揮戈砍倒兩名沖上前的楚兵,怒吼道:“繼續進攻!勿管我!”聲音卻已迅速微弱下去。
主將重傷,晉軍攻勢為之一滯。斗椒趁勢穩住陣腳,發動反擊。欒枝、胥臣拼死救回先軫,且戰且退,雖未大敗,但預想中的殲滅戰變成了慘烈的消耗戰,晉軍損失不小,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主帥。
先軫被緊急送回大營,軍中醫官束手無策,箭毒已深入肺腑。彌留之際,先軫屏退左右,只留下聞訊疾馳而來的晉國使者。
他面色蠟黃,氣息奄奄,但眼神依舊銳利,緊緊盯著來人,用盡最后的力氣說道:“稟告主公……臣……無能……未能盡殲楚虜,反中奸計……有負主公重托……然楚人之勢……不可縱容……南線……須……須有良將鎮守……欒枝……沉穩……胥臣……果敢……可……可繼其任……臣……死不足惜……唯愿……晉國……霸業……長存……”
言畢,這位一生征戰、為晉國霸業立下不世之功的一代軍神,就此闔然長逝。帳內一片悲聲。消息傳出,南線晉軍將士無不慟哭,哀聲震動原野。
將星隕落!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傳回絳都。晉襄公聞訊,如遭雷擊,手中的玉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跌坐于席,半晌無言,淚水無聲滑落。這一刻,所有的猜忌、不安,都被巨大的悲痛和損失所淹沒。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戰功赫赫的將領,更是晉國霸業的鋼鐵脊梁!
狐偃、趙衰等老臣,亦是老淚縱橫,悲痛欲絕。他們或許曾對先軫的權勢有過擔憂,但對其人品、才能和對國家的忠誠,從未有過絲毫懷疑。先軫之死,對晉國而言,是難以估量的損失。
楚成王在郢都得知先軫死訊,先是一陣狂喜,繼而卻生出一種復雜的情緒,有解脫,也有幾分對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的惋惜。但他立刻意識到,天賜良機已到!“晉國失先軫,如虎失其牙!傳令三軍,準備大舉北伐!”
先軫的靈柩在重兵護送下運回絳都。晉國為其舉行了極其隆重的國葬,晉襄公親自服縞素,率領百官送葬,極盡哀榮。舉國上下,沉浸在一片悲慟之中。
然而,悲傷無法掩蓋嚴峻的現實。南方的楚國,磨刀霍霍,即將發動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勢。西邊的秦國,聽聞先軫死訊,朝堂之上亦是蠢蠢欲動。東方的齊國,態度更加曖昧不明。
晉國霸業,瞬間陷入了風雨飄搖的境地。失去了先軫這根定海神針,誰人能抵擋楚國的兵鋒?誰人能維系這龐大的同盟體系?
晉襄公站在先軫的靈位前,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迷茫。他望向南方,那里戰云密布,殺機四伏。先軫臨終的舉薦言猶在耳,欒枝、胥臣,他們能挑起這千鈞重擔嗎?
國殤未已,大敵當前。晉國的未來,籠罩在一片濃重的迷霧與血色之中。一個時代,似乎隨著那顆璀璨將星的隕落,而悄然落幕。而下一個時代,將由誰來開啟?又將走向何方?巨大的懸念,沉甸甸地壓在了每個晉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