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軍的撤退,并非潰敗,而是如同潮水般,在達到頂峰后,帶著不甘與有序,緩緩向南方退去。煙塵滾滾,遮天蔽日,龐大的軍隊帶著傷亡和疲憊,以及未能達成戰略目標的無盡遺憾,撤出了伊洛前線。晉軍營壘之上,殘存的將士們望著退卻的楚軍,爆發出劫后余生的歡呼,許多人脫力地癱坐在血污之中,淚水混合著汗水與血水潸然而下。
主帥欒枝卻沒有絲毫放松。他屹立在破損的壘墻上,甲胄上布滿刀劍劃痕和凝固的血跡,目光緊緊追隨著遠去的楚軍旌旗,直到它們消失在視野盡頭。他深知,斗椒雖退,但楚軍主力未受致命打擊,元氣尚存。這更像是一次戰略調整,而非徹底的失敗。
“將軍,楚軍已退,是否派兵追擊?”一員將領興奮地請命,臉上帶著渴望擴大戰功的光芒。
欒枝緩緩搖頭,聲音因長時間的嘶吼而沙啞:“不可。我軍傷亡慘重,將士疲憊已極,亟需休整。楚軍退而不亂,必有精銳斷后,追擊恐中埋伏。況且……”他頓了頓,望向西面的方向,眼中憂色更濃,“西線之危,尚未解除。”
他當即下令:派出精銳斥候,遠遠綴上楚軍,嚴密監視其動向,確認其是真正退兵還是另有所圖;各營清點傷亡,救治傷員,加固破損營壘,原地休整,嚴加戒備,防止楚軍殺個回馬槍;同時,以八百里加急,將南線戰況——重點是楚軍已退、我軍慘勝、急需休整補充,以及西線危局刻不容緩——火速報知絳都。
當捷報與求援信同時送達絳都時,晉國宮廷內的心情是復雜難言的。一方面,南線頂住了楚國的全力進攻,迫使強敵退兵,這無疑是一場戰略性的勝利,保住了晉國在中原的霸業根基,極大地提振了國威。但另一方面,慘重的傷亡數字和西線依舊嚴峻的形勢,像一塊巨石壓在君臣心頭。
晉襄公在朝堂上,既褒獎了欒枝及南線將士的忠勇,肯定了其“穩守挫敵”戰略的正確,也立即著手應對西線危機。
“南線將士已竭盡全力,為國家流盡了血。如今楚軍暫退,南線壓力稍減,西線便成心腹之患!”晉襄公目光堅定,掃視群臣,“胥臣將軍重傷,西線無主,秦軍肆虐。必須立刻派遣得力大將,統率生力軍,西向迎擊孟明視,解絳邑之圍,收復失地!”
然而,派誰去?胥臣重傷,欒枝需要鎮守南線,防范楚軍卷土重來。朝堂之上,人選成為了新的焦點。
此時,一位將領慨然出列,聲音洪亮:“末將先蔑,愿領兵西征,必破秦軍,以報君恩!”先蔑亦是晉軍宿將,勇猛善戰,曾隨先軫征戰,資歷頗深。
但另一位重量級人物——中軍佐趙衰,卻提出了不同意見。他出班奏道:“國君,先蔑將軍勇武可嘉。然西線之事,關乎國家根本,秦人狡詐,孟明視懷恨而來,不可輕視。臣以為,當派一位更持重、更善謀略之將,方為萬全。”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瞥向了因南線戰事被緊急召回議事的欒枝,意思不言而喻,是希望由經驗更豐富、用兵更穩健的欒枝掛帥西征。
先蔑聞言,臉色頓時漲紅,感覺受到了輕視,抗聲道:“趙大夫何出此言?莫非信不過我先蔑能當此任?末將雖不及先軫將軍神武,亦愿效法胥臣將軍,以死報國!”
朝堂之上,頓時彌漫起一絲緊張的氣氛。將帥之間的微妙競爭,因西線主帥人選問題而浮出水面。
晉襄公看著爭執的雙方,心中權衡。他理解趙衰的謹慎,也明白先蔑的求戰之心。最終,他做出了決斷:“二位愛卿皆為國分憂,其心可嘉。然西線軍情緊急,不容耽擱。先蔑將軍忠勇可恃,寡人便命你為西征主將,盡起國中可用之兵五萬,即日啟程,西向破秦!欒枝將軍繼續坐鎮南線,安撫將士,重建防務,監視楚人動向!”
他選擇支持了主動請纓的先蔑,既是出于對將領斗志的鼓勵,也是考慮到南線確實需要欒枝這樣的定海神針穩定局面。
“末將領命!”先蔑大聲應諾,意氣風發。
趙衰見狀,也不再堅持,只是暗中囑咐先蔑務必小心謹慎,不可輕敵冒進。
與此同時,南撤的楚軍大營內,氣氛同樣壓抑。傷亡統計出來,數字觸目驚心,尤其是斗椒直屬的先鋒部隊,損失最為慘重。斗椒本人因攻城時過于靠前,被流矢所傷,雖無大礙,但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中軍大帳內,斗椒裹著肩傷,怒氣沖沖地對令尹子文抱怨:“令尹!為何要退兵?再給我三日,必能攻破晉營!如今功虧一簣,豈不可惜!”
子文面色平靜,慢條斯理地品著茶,淡淡道:“司馬英勇,老夫深知。然我軍傷亡已重,士卒疲憊。晉營雖殘,但欒枝守御有方,士氣未潰。強攻下去,即便破營,亦是我楚軍元氣大傷。屆時,若周邊宋、衛等國趁機來襲,或晉國西線騰出手來支援,我軍如何應對?”
“哼!宋衛鼠輩,安敢犯我虎威?晉國西線自顧不暇!”斗椒不服。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子文放下茶盞,目光變得銳利:“司馬!為將者,豈能只圖一時之快?此次北征,已彰顯我大楚兵威,迫使晉國主力不敢他顧,其霸業已現裂痕。目的已達,見好即收,方為智者。若一味戀戰,折損過巨,回國之后,如何向大王和國人交代?其他封君、部族,又會作何想法?”
子文的話,點出了楚國內部復雜的權力結構。此次北征,消耗的是國力和他斗椒、子文直屬的兵力,若損失過大,必然會影響他們在國內的地位。
斗椒雖桀驁,但也非全然不懂政治,被子文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只是憤懣難平。他明白,子文退兵,既有戰略考量,也未嘗沒有借此打壓他軍功和聲望的意圖。將相不和的裂痕,在這次退兵決策中,進一步加深了。
子文不再理會斗椒,轉而吩咐道:“傳令下去,大軍緩緩南撤,沿途多布疑兵,防止晉軍追擊。派人先行回國,向大王稟報戰況,就言……我軍大破晉軍于伊洛,斬獲無算,因糧草不繼,且晉人乞和,故全師而還。”他輕描淡寫地將一場未達目標的攻堅戰,粉飾為一場勝利的武裝巡游。
楚軍的撤退,帶著內部的算計與不甘。而晉國,在暫時擊退南方巨獸后,不得不立刻將目光投向西方,迎接來自老對手秦國的又一次挑戰。戰爭的焦點,即將轉移。先蔑的西征,能否像胥臣那樣創造奇跡?晉國的霸業,能否經受住這接連不斷的考驗?新的懸念,隨著楚軍南撤的煙塵和晉國西征大軍的啟程,再次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