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軍南撤的煙塵尚未完全落定,晉國的戰爭機器便已發出了沉重的轟鳴,將重心急速轉向西方。絳都城外的點將臺上,旌旗獵獵,甲胄鮮明。新晉的西征主將先蔑,頂盔貫甲,從晉襄公手中接過象征兵權的斧鉞,昂首挺立,接受三軍矚目。他身后,是緊急集結的五萬晉軍兒郎,雖然其中不少是新征發的士卒,臉上還帶著稚嫩與惶恐,但更多的則是經歷過戰火洗禮、眼神堅毅的老兵。
“秦人無道,屢犯我疆,殺我百姓,掠我城池!此仇不共戴天!”晉襄公的聲音通過傳令官,清晰地回蕩在校場上空,“今命先蔑為大將,統率爾等,西征破秦!望爾等奮勇殺敵,揚我國威,收復河山!凱旋之日,寡人必不吝封賞!”
“殺!殺!殺!”數萬將士齊聲怒吼,聲浪震天,沖散了連日陰霾帶來的壓抑。先蔑拔劍出鞘,直指西方,厲聲道:“出發!”
大軍開拔,如同一股鐵流,浩浩蕩蕩涌向西方。先蔑志得意滿,騎在高頭大馬上,腦海中已開始勾勒大破秦軍、光復失地的輝煌畫面。他決心要證明,自己絲毫不遜于胥臣,甚至要超越胥臣未能竟全功的遺憾,徹底解決西線邊患。
然而,大軍剛離絳都不遠,尚未抵達前線,關于秦軍動向和西線實際情況的詳細軍報,便如雪片般送至先蔑手中。情況比他預想的更為復雜棘手。
孟明視在得知晉國派遣新將率領大軍西來的消息后,并未選擇頭鐵地硬碰硬,更沒有如先蔑期望的那樣,集結主力于絳邑城下等待決戰。相反,秦軍展現出了驚人的狡猾和韌性。他們果斷放棄了之前攻占的部分外圍城邑,甚至解除了對絳邑的直接包圍,將兵力收縮,主力后撤至晉國西境一處名為“王官”的險要之地(約在今山西聞喜縣一帶),依托山勢,深溝高壘,擺出了一副長期固守、以逸待勞的架勢。同時,派出大量輕騎,四處游擊,不斷騷擾晉軍的糧道和先頭部隊。
這種打法,讓一心尋求主力決戰的先蔑感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無處使。他若強攻王官,秦軍占據地利,必然傷亡慘重;若置之不理,繞過王官直取被占城邑,則后勤線暴露在秦軍威脅之下,極為危險。更重要的是,秦軍此舉,明顯是在拖延時間,消耗晉國的國力和士氣。
先蔑的中軍大帳內,氣氛有些沉悶。幾位副將意見不一,有的主張不顧一切強攻王官,有的建議分兵收復失地,步步為營。
“將軍,秦人狡詐,避而不戰,意在疲我。我軍遠來,利在速戰啊?!币晃毁Y歷較老的部將憂心忡忡地提醒。
先蔑眉頭緊鎖,心中焦躁。他何嘗不知速戰之理?但孟明視顯然吸取了崤之戰的教訓,變得異常謹慎。他猛地一拍案幾:“哼!孟明視學乖了,當起縮頭烏龜!但他若以為如此便能擋住我晉國大軍,便是癡心妄想!傳令下去,前鋒部隊試探性攻擊王官秦營,探其虛實!主力擇地扎營,我倒要看看,他能龜縮到幾時!”
他決定先進行武力偵察,同時大軍壓上,形成威懾,尋找秦軍的破綻。西線的戰事,從一開始便陷入了對峙與試探的泥沼,而非先蔑期望的雷霆萬鈞的決戰。
就在先蔑于西線陷入僵持之際,南線伊洛大營的欒枝,也在緊張地忙碌著。楚軍雖退,但他絲毫不敢大意。他親自督導士卒修復破損的營壘,加固防線,派出大量斥候,遠出百里,嚴密監視楚軍的真正動向,確認其是否真的退回楚國境內,還是有卷土重來的可能。
同時,他還要安撫傷亡慘重的將士,處理陣亡者的后事,整編被打殘的部隊,工作量極其繁重。連日操勞,使他本就年邁的身體更顯疲憊,但眼神中的沉穩與睿智卻絲毫未減。
這日,他收到了晉襄公的詔書,除了嘉獎之外,也詢問他對南線未來防務以及是否可能抽調部分兵力支援西線的看法。
欒枝屏退左右,獨自在帳中對著地圖沉思良久。他深知國君的焦慮,西線僵持,每日消耗巨大,若能速勝,自然最好。但從南線抽兵?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被他果斷否決了。
他鋪開絹帛,提筆蘸墨,開始給晉襄公寫回奏:
“臣欒枝頓首謹奏:楚軍新退,其心未測。子文老謀,斗椒悍勇,今雖暫避鋒芒,然實力未損。若見我南線空虛,必如餓虎反噬,前功盡棄矣!南線乃中原門戶,一旦有失,非但鄭、宋不保,霸業根基動搖,屆時縱有西線之勝,亦難挽全局傾覆。臣以為,南線之兵,一卒不可輕動?!?/p>
寫到這里,他頓了頓筆,目光再次掃過地圖上西線的位置,繼續寫道:
“西線之事,先蔑將軍勇毅,士卒用命,然秦人據險而守,意在持久。臣愚見,急切難下。為今之計,當令先蔑將軍穩扎穩打,勿求速勝。一面以主力震懾王官之敵,一面分遣偏師,清剿秦軍游騎,逐步收復周邊失地,穩固后方。待其糧草不濟,或士氣低落,再尋機決戰。我國內則需保障糧秣軍械供應,與秦人比拼耐力。時間,在我而不在秦。秦遠道而來,補給漫長,久持必生變?!?/p>
他的策略清晰而冷靜:南線必須保持足夠威懾,確保絕對安全;西線則采取“主對峙,輔清剿,拼消耗”的穩健方針,利用主場優勢,拖垮勞師遠征的秦軍。
寫完奏章,用火漆封好,命快馬即刻送往絳都。欒枝走出大帳,望著南方楚國的方向,又望向西面遙遠的戰場,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建議或許不夠激進,無法立刻緩解國君和朝堂的焦慮,但這是目前最穩妥、對晉國最有利的戰略。霸業的維系,不僅需要戰場上的熱血沖鋒,更需要這種看似保守卻至關重要的耐心與定力。
晉國的雙線戰爭,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西線是耐心的比拼與消耗,南線是警惕的防御與重建。而國家的命運,便維系于西線先蔑的堅韌與智慧,以及南線欒枝的沉穩與遠見之上。東方的天空,陰云尚未散去,但一縷理性的微光,已開始指引著這艘歷經風浪的巨艦,在驚濤駭浪中尋找著平穩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