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壁壘下的慘敗,如同凜冬的寒風,瞬間吹透了晉國朝野剛剛因南線穩定而升起的一絲暖意。先蔑重傷昏迷、萬余將士血染沙場的噩耗傳至絳都時,正值朝會。當傳令兵渾身浴血、聲音嘶啞地稟報完軍情,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那血腥的細節在空氣中彌漫,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
晉襄公坐在君位上,臉色煞白,握著扶手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他幾乎能想象出那片戰場上,晉軍兒郎在滾木礌石和箭雨下哀嚎倒地的慘狀。先蔑,這位他寄予厚望的將領,竟落得如此下場!羞愧、憤怒、心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交織在他年輕的心中。
“臣……萬死!”一位與先蔑交好的將領撲倒在地,聲音哽咽。
死寂之后,便是洶涌的暗流與激烈的爆發。
“萬死?萬死何用!”一聲蒼老卻銳利如鷹啼的呵斥打破了沉默。只見老臣狐偃顫巍巍地出列,他并未看那請罪的將領,而是直接面向晉襄公,花白的須發因激動而抖動,“國君!老臣早就說過!西線之敵,非一味猛攻可下!先蔑將軍勇則勇矣,然輕敵冒進,急于求成,致有此敗!此非天災,實乃人禍!豈是一句‘萬死’所能掩蓋?!”
他的目光如炬,掃過在場的一些先前支持速戰的官員,最后落在臉色鐵青的趙衰身上,雖未點名,但指責之意昭然若揭。趙衰是舉薦先蔑、并一定程度上支持積極西進的核心人物之一。
趙衰面色變幻,終于也出列,沉聲道:“狐偃大夫此言,雖有道理,然亦有失公允。西線僵持,國力消耗,先蔑將軍求戰心切,亦是為國分憂。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勝負乃兵家常事。豈可因一役之失,便全盤否定將士忠勇,苛責求全?”他是在維護先蔑,也是在維護自己的戰略判斷。
“好一個兵家常事!”狐偃寸步不讓,聲音更高了幾分,“此一役,葬送我晉國萬余精銳!動搖西線根本!若這也是常事,我晉國有多少兒郎可堪消耗?!當初若聽老臣之言,穩守南線,暫緩西進,集中國力,何至于今日東西不能兼顧,釀此大禍!”
“狐偃大夫!慎言!”另一位大臣出言制止,“當務之急是商議如何應對西線危局,而非追究責任!”
“不追究責任,何以整肅軍紀?何以警示后人?!”狐偃顯然激動到了極點,他轉向晉襄公,猛地跪伏于地,老淚縱橫,“國君!老臣侍奉先君文公,又受先君托孤之重,眼見國家遭此挫敗,心如刀絞!西線之策,關乎國運,絕不可再行險棋!老臣懇請國君,立即調整西線戰略,召回……或嚴諭西線將領,改弦更張,以固守為上!若再浪戰,老臣……老臣唯有以死諫君!”
說著,他竟然以頭觸地,咚咚作響。這悲壯的一幕,震撼了所有人。狐偃不僅是三世老臣,更是晉襄公的舅父,他的以死相諫,分量極重。
朝堂之上,頓時分為兩派。一派以狐偃為首,認為西線戰略失誤,應轉為徹底防守,甚至有人隱晦提出可與秦國暫時議和,先穩住一方;另一派則以趙衰為代表,認為敗仗雖痛,但不應因此喪失進取之心,應吸取教訓,更換或將,繼續尋求破敵之策,否則前功盡棄。雙方爭論不休,互不相讓。
晉襄公看著下面爭吵的臣子,又看著跪地不起、額頭滲血的舅父,心中亂成一團。狐偃的忠心他毫不懷疑,但其策略是否過于保守?趙衰的堅持亦有道理,但慘敗的教訓就在眼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這壓力不僅來自戰場的失利,更來自朝堂的紛爭和托孤重臣的以死相逼。
就在朝爭陷入僵局之際,又一匹快馬帶著南線的緊急奏報直入宮門。內侍匆匆將一卷密封的絹帛呈給晉襄公。
是欒枝的奏章!
晉襄公幾乎是搶過奏章,迫不及待地展開。欒枝的筆跡一如既往的沉穩,但字里行間卻透著急切。他首先簡要稟報了南線防務穩固、楚軍暫無異常動向的情況,然后筆鋒一轉,直指西線:
“臣欒枝頓首急奏:驚聞西線王官之敗,痛徹心扉!先蔑將軍勇毅為國,然孟明視據險死守,強攻實乃下策,此敗非戰之罪,乃戰略之失也!”
看到這里,晉襄公心中一動,欒枝的看法,竟與狐偃有相似之處。
欒枝接著寫道:“然,敗局已定,徒悲無益。當務之急,非爭論是非,亦非一味轉攻為守。若此時全面退縮,示弱于秦,則孟明視氣焰更熾,必得寸進尺,西線永無寧日!臣以為,當秉持‘以守為進,待機而動’之策。”
他提出了具體的建議:“一,西線殘部,應立即收攏,擇險要處固守,深溝高壘,保存實力,絕不再貿然出擊。二,國內速派老成持重、善守之將(臣舉薦大夫陽處父)前往主持西線防務,穩定軍心。三,派精銳小股部隊,不間斷騷擾秦軍糧道,積小勝為大勝,疲敝敵軍。四,亦是至關緊要者——請國君遣使,北聯白狄!”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北聯白狄?”晉襄公看到這里,瞳孔微縮。白狄是活動于晉國以北的游牧部落,與晉國時戰時和。
欒枝在奏章中詳細闡述:“秦國之患,在于其據崤函之固,進可攻,退可守。然其后方并非鐵板一塊。臣聞秦國西部有戎狄部落,與秦素有齟齬。我可許以重利,結好白狄及其他與秦不睦之部族,使其襲擾秦國西境。秦若西顧,則東線壓力自減。此乃‘圍魏救趙’之策,縱不能令秦軍立刻撤退,亦可分散其心力,為我西線贏得喘息之機,甚至創造反攻之機!”
最后,欒枝懇切地總結:“國君!當此危難之際,朝堂團結重于一切!西線之敗,是為教訓,然絕非末日。南線穩固,乃國家之幸。請國君納臣愚見,內穩朝局,外定方略,晉國必能渡過此劫!”
欒枝的奏章,如同一劑清醒藥,讓焦躁的晉襄公冷靜下來。它沒有陷入追究責任的泥潭,而是提出了清晰、務實且富有遠見的戰略建議,尤其是“北聯白狄”這一招,跳出了西線戰場的局限,視野開闊,令人耳目一新。
晉襄公深吸一口氣,將欒枝的奏章傳遞給狐偃、趙衰等重臣傳閱。狐偃看后,沉默片刻,微微頷首,雖未完全贊同(他對聯絡狄人仍有疑慮),但顯然認可其以守為基、尋求外援的思路。趙衰看后,也意識到欒枝的策略比單純的繼續強攻或全面退縮都更為高明。
朝堂上的火藥味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基于現實困境的沉重思考。
晉襄公站起身,目光掃過群臣,聲音恢復了鎮定,帶著一絲決斷:“欒枝將軍所言,老成謀國。西線之敗,罪在戰略不當,非盡是將士之過。既往不咎,當著眼于未來!即刻起:一、擢升大夫陽處父為西線主將,火速赴任,收攏殘兵,堅守要隘,無令不得出戰!二、依欒枝將軍之策,遣能言善辯之士,攜重金北上,結好白狄,共謀擾秦!三、南線防務,全權委于欒枝,務保萬無一失!”
他的決策,綜合了狐偃的謹慎、趙衰的韌性和欒枝的謀略,展現出了一位君主在危機中應有的權衡與決斷力。
朝會散去,晉國的戰略方向再次得到明確。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無論是西線的堅守,還是北聯狄人的外交努力,都需時間,也都充滿變數。晉國的危機,遠未過去。年輕的晉襄公,能否帶領他的國家,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