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慘敗的血腥氣息尚未在晉國朝堂完全散去,又一記沉重的喪鐘,裹挾著冬日的寒冽,自西線戰場傳來,重重敲擊在絳都每一個人的心頭——胥臣,晉國西線的支柱,那位曾在瑕邑奮勇突擊、于汾水畔血戰負傷的悍將,終因傷勢過重,加之戰事不利、憂憤交加,于營中薨逝。
消息傳入宮中時,晉襄公正在與狐偃、趙衰商議北聯白狄的具體事宜。內侍顫抖著聲音稟報完畢,書房內霎時間落針可聞。晉襄公手中的竹簡“啪嗒”一聲掉落在案幾上,他怔怔地望著前方,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先是先蔑重傷,如今胥臣又……西線接連折損大將,這已不僅僅是軍事上的挫敗,更是對晉國國運的沉重打擊。
狐偃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蒼老的面容上刻滿了悲戚與疲憊。趙衰則猛地轉過身,一拳砸在墻壁上,虎目含淚,低吼道:“賊老天!何薄我晉國至此!先軫將軍方逝,胥臣又……西線誰可托付?!”
胥臣的死,不同于先蔑的敗績。先蔑之敗,引來的是爭議與問責;而胥臣之死,帶來的則是全朝上下一致的哀慟與恐慌。他是堅守西線的象征,是軍心所系。他的離去,仿佛抽走了西線晉軍最后的精神支柱。一時間,西線殘兵敗將群龍無首、軍心渙散,秦軍若趁勢來攻,后果不堪設想。
晉襄公強忍悲痛,立刻下令:舉國為胥臣將軍發喪,以重臣之禮厚葬,優撫其家小。同時,他幾乎是不顧禮儀地抓住陽處父的手臂,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陽大夫!西線危殆,刻不容緩!寡人予你生殺予奪之權,你即刻啟程,星夜趕赴西線!首要之務,非是退敵,而是收攏潰軍,穩定軍心!無論如何,要給寡人守住最后的防線!”
陽處父面色凝重,深知肩上擔子如山之重。他沒有任何推諉,肅然跪拜:“臣,萬死不辭!必竭盡所能,穩定西線,以待國君后續方略!”
陽處父帶著晉襄公的殷切期望和一支精干的護衛隊,火速離開了絳都,奔向那片愁云慘淡的西線戰場。他的任務,不是去創造奇跡,而是去防止最壞的情況發生——那就是西線防線的徹底崩潰
胥臣的葬禮在一種極其悲壯而壓抑的氣氛中進行。棺槨并未直接下葬,而是依胥臣臨終遺愿,暫厝于邊境一處高地,棺木指向西方,寓意“死亦望秦,魂守晉土”。這悲壯的舉動,極大地激勵了殘存的西線將士,卻也昭示著局勢的萬分危急。
陽處父抵達西線后,展現出了與其文官出身不符的雷厲風行。他首先嚴厲彈壓了軍中因連番打擊而出現的潰逃和騷動跡象,以鐵腕處決了幾名擾亂軍心的軍官,迅速穩住了陣腳。隨后,他收攏潰兵,整合資源,放棄了一些難以堅守的外圍據點,將兵力收縮至幾處互為犄角的堅固城邑和營壘,構建起一條重點防御的鏈條。他深知此時兵力不足,士氣低落,絕不可再主動出擊,一切以“穩”字當頭。他每日巡視營壘,撫慰傷兵,與士卒同甘共苦,逐漸贏得了殘軍的信任。
然而,西線的危機暫時被陽處父以守勢穩住,南線的欒枝卻感受到了更大的壓力。胥臣的死,不僅讓西線空虛,更釋放出一個危險的信號:晉國正處于前所未有的虛弱期。這個消息,絕不可能瞞過楚國的耳目。
果然,斥候回報,原本已經后撤至申、息一帶的楚軍,近期活動頻繁,似乎有重新向北調動的跡象。更令人擔憂的是,楚國令尹子文派出的使者,更加活躍地穿梭于陳、蔡、宋等中原小國之間,威逼利誘,試圖進一步孤立晉國。
欒枝站在伊洛大營的了望塔上,南望楚地,眉頭緊鎖。他手中的兵力,既要防御漫長的邊境線,又要提防剛剛平息叛亂、內心仍可能搖擺的鄭國,已是捉襟見肘。若楚國此時再次大舉北犯,他能否像上次一樣守住,實在是一個未知數。
“將軍,國內新征發的兵員和糧草已到一部分,但數量有限,且多為新兵,恐難當大任。”副將低聲匯報。
欒枝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知道,國家的潛力在連續戰爭中已接近極限。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利用這寶貴的喘息之機,盡可能加固防線,訓練新兵,并祈禱西線能堅持住,祈禱北聯白狄的外交努力能盡快見到成效。
與此同時,秦軍大營內,孟明視也接到了胥臣死訊和晉國西線換將、全面轉入守勢的情報。他沒有像部下期望的那樣欣喜若狂,反而更加謹慎。
“胥臣死了,陽處父來了……晉人收縮防守……”孟明視摩挲著下巴,沉吟道,“此乃哀兵之勢,不可輕侮。陽處父此人,穩重有余,進取不足。他此番前來,必是奉了嚴令,死守不出。”他看向麾下躍躍欲試的將領,“我軍若此時強攻,正中其下懷。依托堅城,我軍必付出慘重代價。”
有部將不解:“將軍,晉人新敗,又喪大將,正是士氣最低落之時,此時不攻,更待何時?”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孟明視眼中閃過崤山之戰的陰影,搖了搖頭:“晉人雖敗,根基未動。欒枝尚在南線虎視眈眈。我等若在堅城下消耗過甚,一旦晉國緩過氣來,或南線楚軍有變,我軍危矣。傳令下去,繼續與晉軍對峙,加強游騎襲擾,斷其糧道,疲其軍民。同時,多派斥候,嚴密監視晉國北部邊境,看其是否真有聯絡狄人之舉。”
孟明視的謹慎,使得西線暫時維持了一種脆弱的平靜,但這平靜之下,是雙方耐心的比拼和更深層次的算計。
而在楚國郢都的宮廷之上,關于是否再次北進的爭論也日趨激烈。
斗椒的傷已好了大半,他迫不及待地向楚王請戰:“大王!晉國西線潰敗,胥臣身死,陽處父一介文官,何足掛齒!此乃天賜良機,當再次起兵,與秦呼應,必能一舉蕩平晉國在中原的勢力!”
令尹子文卻再次表示了反對:“司馬稍安勿躁。晉國雖遭挫敗,然欒枝尚在,南線防線未破。且晉人素來堅韌,逼之太甚,恐其上下同心,拼死反抗。此時北進,勝負難料。不如靜觀其變,待其與秦國拼得兩敗俱傷,或內部生變,再出兵不遲。”
“令尹何其怯也!”斗椒怒道,“坐失良機,悔之晚矣!”
楚王熊惲坐在王座上,看著麾下最具權勢的兩位大臣爭執,心中權衡。他渴望成就超越齊桓、晉文的霸業,但也深知子文的顧慮有道理。最終,他采取了折中之策:“令尹所言,老成持重。司馬所請,亦是為國。這樣,可先增兵申、息,做出北進姿態,震懾晉國與中原諸侯,看其反應再作決斷。若晉國果然混亂不堪,再大舉進兵不遲。”
楚王的決定,使得楚國大軍沒有立刻北犯,但強大的軍事壓力已經形成,如同懸在晉國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南線的欒枝和絳都的晉襄公,不敢有絲毫松懈。
晉國,正是在這內憂外患、將星接連隕落的至暗時刻,艱難地支撐著。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卻頑強地燃燒著,寄托于北方的外交努力、西線的苦苦堅守,以及南線那道依舊屹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