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谷的血染紅了絳都市口的沙土,其家族的覆滅如同一聲沉重的警鐘,在晉國朝堂內外回蕩。趙盾以鐵腕手段暫時壓制了內部可能出現的公開分裂,無人再敢輕易質疑司寇府的權威。然而,表面的肅殺之下,暗涌并未平息。狐偃稱病不朝,趙衰亦深居簡出,老臣們用沉默表達著某種不安。晉襄公則更加倚重趙盾,將內外軍政要務,多交其決斷。
就在晉國忙于消化內亂苦果、應對西秦南楚持續壓力之時,遙遠的東南之地,大江之畔,一場足以在未來改變天下格局的風暴,正悄然孕育。那里的消息,通過商旅和零星使節,如同零碎的拼圖,緩緩傳入中原。
吳國,梅里。相較于中原城郭的恢弘,吳國的宮室更顯粗獷質樸,卻自有一股蠻霸的生氣。
吳王僚端坐于虎皮王座之上,正設宴款待群臣。殿中篝火熊熊,映照著武士們古銅色的肌膚和腰間的利劍。酒酣耳熱之際,一位公子起身祝酒,他身形矯健,目光銳利如江上鷂鷹,正是吳王僚的堂兄弟——公子光。
“王兄!”公子光舉爵,聲音洪亮,“自我吳國立國以來,披荊斬棘,與越人爭于沼澤,與楚人斗于大江。然楚乃巨獸,屢屢北侵中原,視我吳如無物。光以為,我吳國欲強,必先固本培元,精煉甲兵,廣納賢才,方可與楚爭鋒于東南,繼而……北望中原!”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雄心,甚至隱隱有蓋過吳王僚之勢。殿中氣氛微微一滯,一些老臣面露憂色,而不少年輕將領則眼中放光。
吳王僚面色不變,呵呵一笑,舉爵應和:“王弟壯志可嘉!我吳國男兒,自當如此!來,滿飲此爵!”他看似嘉許,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公子光的才干與野心,他豈能不知?這堂兄弟之間的關系,遠非表面那般和睦。
宴席散后,公子光回到自己府中,并無醉意。他的心腹武士專諸侍立一旁,低聲道:“公子,今日席間,大王雖未駁您面子,但觀其左右,似有忌憚之色。”
公子光冷笑一聲,走到窗邊,望著東南方向隱約的山巒輪廓:“忌憚?他若真忌憚,便該如我一般,思強國之策,而非沉溺酒獵。楚國令尹子文,老謀深算,晉國趙盾,鷹視狼顧。天下大勢,如大江奔流,不進則退!我吳國偏安一隅,終非長久之計。”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渴望:“聽聞楚國有一亡臣,名伍員,智謀深遠,因父兄被楚王所殺,矢志復仇,正輾轉各國。若能得此人之助……還有,昔日孫叔敖之兵法,或有傳人……”他的聲音漸低,陷入了沉思。一顆爭奪王位、并吞強楚的種子,已在他心中深深扎根。
與吳國隔江相望的越地,則是另一番景象。越人斷發文身,居于水網沼澤之間,民風彪悍而神秘。
越子允常,正帶領族中勇士于會稽山中狩獵。他們追蹤著一頭猛虎的蹤跡,穿梭于茂密的叢林與溪澗之間。允常身手矯健,一箭射中虎臀,那猛虎負痛咆哮,轉身欲撲,卻被周圍越人勇士用長矛、竹弓團團圍住,最終力竭倒地。
“大王神射!”眾人歡呼。
允常卻并無多少喜色,他走到斃命的猛虎前,用腳踢了踢,沉聲道:“虎雖猛,落入重圍,亦難逃一死。我越國,如今便如這困于山林的猛虎。北有吳國虎視眈眈,西有楚國巨鱷窺伺。若不能隱忍蓄力,待其合力來攻,我越人便有滅族之危。”
他看向北方,目光深邃:“吳人自恃勇力,公子光野心勃勃,必生內亂。楚國目光在北,一時無暇南顧。此乃天賜我越國喘息之機。傳令下去,各部族當加緊演練水戰,熟稔山林搏殺。多造舟船,廣積糧秣。對外……繼續向吳國示弱,貢奉不絕。”
一位長老憂心道:“大王,吳人索求無度,長此以往,我國力恐難支撐。”
允常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今日之貢奉,乃為明日之復仇。忍一時之辱,方可圖萬世之安。讓吳人去與楚國爭雄吧,待其兩敗俱傷,便是我越人……劍指姑蘇之時!”
這位看似粗獷的越君,心中卻藏著驚人的隱忍與長遠的謀略。他深知,在吳楚兩個巨人的夾縫中,越國必須像沼澤中的鱷魚,潛伏爪牙,等待一擊致命的機會。
晉國,絳都。趙盾并未因東南的遠訊而分心,他的精力集中于迫在眉睫的威脅。士谷雖除,但其留下的權力真空和恐慌情緒需要安撫。他奏請晉襄公,擢升另一位在北疆之戰中表現出色的將領填補上軍佐之缺,同時,對士谷案中一些情節較輕、確有悔改之意的依附者,采取了流放或貶斥的處罰,并未一味擴大化,這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緊張氣氛。
然而,他與狐偃等老臣的隔閡已然鑄成。狐偃雖不再稱病,但在朝堂之上,對于趙盾的提議,往往只是簡單附議,很少再主動建言。這種刻意的疏離,趙盾感受得到,但他并不在意,或者說,他認為這是推行自己理念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西線,先蔑與胥嬰的合作愈發默契。他們依托地形,構筑了數道堅固的防線,采用“營壘相連,烽燧相望”的策略,讓秦軍孟明視的騷擾戰術效果大減。秦軍幾次試圖尋找晉軍主力決戰,皆被先蔑沉穩地避開,反而在運動中被胥嬰率領的精銳小股部隊偷襲了幾次糧道,損失不小。
孟明視望著晉軍如同刺猬般的防御,無可奈何。他深知,在晉國本土作戰,己方補給線長,若不能速戰速決,長期對峙下去,于秦軍不利。他不得不向國內求援,并開始考慮改變策略。
真正讓趙盾感到棘手的,是南線欒枝送來的最新急報。
楚國令尹子文,趁著晉國內亂初平、西線戰事膠著之際,終于亮出了獠牙。楚軍以鄭國“首鼠兩端”、“暗通晉國”為借口,大舉出兵,繞過晉軍重點防守的伊洛地區,直撲鄭國都城新鄭!
鄭國本就內部親楚勢力強大,在楚國大軍壓境之下,國君鄭穆公驚慌失措,朝中投降之聲頓起。欒枝雖欲救援,但手中兵力有限,且需防備楚軍分兵攻擊晉國本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緊急向絳都求援。
“楚國終于對鄭國動手了!”趙盾將欒枝的軍報重重拍在案上,眼中寒光四射,“子文老賊,時機抓得真準!鄭國若失,我晉國南疆屏障盡毀,楚國兵鋒便可直抵黃河!屆時,我晉國將陷入三面受敵之絕境!”
他立刻意識到,南線局勢已到了千鈞一發之際。必須立刻做出決策:是傾力救援鄭國,與楚國進行一場可能決定霸權歸屬的主力決戰?還是忍痛放棄鄭國,收縮防線,確保核心區域?
這個抉擇,不僅關乎戰略,更將深刻影響晉國內部的政治平衡,以及他趙盾個人的權柄與聲譽。東南吳越的劍鳴依稀可聞,但眼下,晉國必須首先面對來自南方的、最直接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