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畔的硝煙暫時散去,楚吳雙方各自舔舐傷口,重整旗鼓。然而,戰爭帶來的影響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改變著天下的格局。晉國,這個一度被內外壓力逼至墻角的中原霸主,其內部的裂痕在短暫的沉寂后,因外部壓力的微妙變化而驟然擴大,瀕臨公開的決裂。
狐偃病逝,其子狐射姑承襲爵位,但權力與影響力已大不如前。然而,趙盾并未因此放松對狐氏的警惕。狐射姑年輕氣盛,其于密室中的言論,雖極力隱秘,終究還是通過無孔不入的司寇府暗探,傳到了趙盾耳中。
“趙氏之私產……此賊不除,國無寧日……”趙盾默念著暗探呈上的密報,指尖輕輕敲擊著冰冷的案幾,眼中寒芒漸盛。他可以容忍失意者的抱怨,但絕不能容忍“除賊”這等赤裸裸的謀逆之言,尤其這話出自手握部分兵權的狐射姑之口。
他并未立刻發作,而是等待著一個更恰當的時機。很快,機會來了。司寇府接到密報,稱狐氏府中可能藏有與境外勢力(暗示秦國或楚國)往來的密信。無論真假,這已足夠成為動手的借口。
一日清晨,大隊司寇府甲士在趙穿帶領下,突然包圍了狐氏府邸。趙穿手持趙盾簽發的搜查令,以“涉嫌通敵,藏匿逆證”為由,強行闖入府中搜查。
狐射姑聞訊沖出,怒發沖冠,攔在趙穿面前:“趙穿!爾等安敢如此辱我狐氏門庭!我父尸骨未寒,你便欺上門來!有何證據?!”
趙穿冷笑一聲,一把推開狐射姑:“證據?搜過便知!奉司寇令,阻攔搜查者,以同謀論處!”甲士們如狼似虎地涌入府中,翻箱倒柜,砸鎖破門,一片狼藉。女眷的驚哭聲,仆役的呵斥聲,甲士的翻查聲混雜在一起,昔日莊嚴的卿大夫府邸,頃刻間淪為修羅場。
狐射姑雙目赤紅,死死握著劍柄,幾次欲拔劍相向,皆被身邊尚存理智的家臣死死拉住。他知道,此刻動手,便是授人以柄,狐氏將頃刻間萬劫不復。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甲士將他父親的藏書、筆記、往來書信盡數抄檢、封箱抬走,奇珍異寶亦被趁機擄掠不少。
這場毫無體面可言的搜府,持續了整整一日。最終,趙穿并未找到所謂的“通敵鐵證”,卻以“查獲違禁文書數卷”為名,強行帶走了狐射姑的兩名心腹家臣。
風波傳開,晉國朝野震動。舊族人人自危,兔死狐悲之感彌漫。趙盾此舉,已不僅是打壓,更是赤裸裸的羞辱與挑釁。他與舊貴族勢力之間,那層勉強維持的薄紗,被徹底撕碎。
楚國大軍在子文的指揮下,“護送”吳軍撤離國境后,并未立刻深入追擊,而是屯兵于邊境重鎮冥厄(今湖北廣水東北),進行休整補充,同時觀望吳國動向及郢都朝局。
子文逼退吳軍,保全主力,在戰術上可謂成功。但在郢都,等待他的并非全是贊譽。司馬子玉及其黨羽,抓住子文未能全殲吳軍、致使梅里遭襲的吳軍得以全身而退這一點,大肆攻擊,稱其“勞師糜餉,縱虎歸山”,甚至有傳言,子玉已秘密上書楚王,彈劾子文“年老怯戰,貽誤戰機”。
這些風聲不可避免地傳到了冥厄大營。子文麾下將領多為其嫡系,聞之無不憤慨。而一些原本就與子玉交好,或渴望更大軍功的少壯派軍官,則開始心思浮動。
“令尹,子玉在郢都如此詆毀,我等豈能坐視?”一員性情火爆的將領按捺不住,在軍議上憤然道,“不若上書大王,陳明此戰之功,彈劾子玉構陷重臣!”
子文端坐主位,面容平靜,仿佛外間的風雨與他無關。他緩緩搖頭:“國之大事,豈同兒戲謾罵?吳軍雖退,孫武、伍子胥猶在,國力未損,隨時可能卷土重來。此時內耗,徒令親者痛,仇者快。”
他目光掃過帳中眾將,語氣轉為嚴肅:“傳令各營,加緊操練,修復軍械,囤積糧草。吳越之地,不會平靜太久。我楚國之患,不在北,而在東南矣。諸將當以此為先,余事,非爾等所慮。”
他強行壓下了營中的不滿情緒,將注意力重新拉回戰備。然而,他心中清楚,郢都的暗箭已然射出,他與子玉的矛盾,隨著這次戰事的結束,已從幕后走向臺前,成為楚國政局一顆危險的毒瘤。
吳國梅里,驚魂初定。雖然斗般的奇襲未能破城,但造成的恐慌和對國力的消耗是實實在在的。吳王闔閭在痛定思痛之后,更加堅定了必須先徹底解決背后越國這個“隱患”的決心,至少,要確保其完全無力掣肘。
然而,就在闔閭與伍子胥、孫武商議如何加強對越國控制之時,越國的使團再次“恰逢其時”地抵達了梅里。
這一次,使臣帶來的不僅是更加豐厚的貢品,還有越王允常一份聲淚俱下、賭咒發誓的國書。國書中,允常極力辯解,聲稱之前越國邊境的一些“小摩擦”皆是當地土酋擅自所為,絕非越國本意,他已嚴懲相關人等。并再次重申,越國上下對吳國絕無二心,愿世世代代為吳國屏藩,若有異心,天誅地滅。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為使吳國相信其“誠意”,允常甚至主動提出,請吳國派遣“監國大夫”常駐會稽,監督越國軍政,越國愿承擔其一切費用;同時,邀請吳國工匠前往越國,指導越人學習先進的農耕、冶煉技術,以示毫無保留。
這番低姿態到了極點的表態,再次迷惑了吳王闔閭。他看著殿下跪伏在地、謙卑無比的越使,以及那份“合情合理”的國書,心中的殺意漸漸被虛榮和輕視所取代。
“越王倒也識趣。”闔閭對伍子胥道,“看來,確是些許邊鄙野人滋事。其既愿請監國,可見坦誠。子胥,你多慮了。”
伍子胥眉頭緊鎖,總覺得越人恭順得反常,但一時也找不到確鑿證據反駁,只得沉聲道:“大王,越人狡詐,其心難測。即便派遣監國,亦需派精明強干、忠于大王之人前往,并配屬精銳衛士,以防不測。”
“準了。”闔閭大手一揮,“此事,便由子胥你來安排。至于孫將軍所慮南顧之憂,看來可稍緩矣。”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引向了北方那個龐大的、令他遭受恥辱的對手——楚國。
晉國太史令董狐,在自己的斗室中,再次展開了竹簡。窗外是絳都寒冷的冬夜,室內一燈如豆。
他記錄下趙穿搜府、羞辱狐氏的始末,筆鋒依舊冷靜客觀。然而,在記錄的末尾,他添上了一行與前文風格略顯不同的小字,仿佛一聲壓抑不住的嘆息:
“權臣跋扈,公室衰微,忠良噤聲,晉之三軍,豈無男兒乎?”
寫罷,他放下筆,吹熄油燈,將自己融入無邊的黑暗。史冊之上,那行小字如同一點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竹簡上默默燃燒,等待著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燎原之勢。晉國的裂痕,已深可見骨,只待那最后壓垮駱駝的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