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中勾踐那看似“隨口一言”的敲打,如同在越國朝堂平靜的湖面下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暗涌徹底改變了權(quán)力的流向。猜忌的毒芽一旦破土,便在以恐懼和絕對權(quán)力為養(yǎng)分的土壤中瘋狂滋長。
自那日宮中驚魂后,文種雖依舊位居相國,但處理政務(wù)時,明顯感到了一種無形的桎梏。以往,涉及官吏任免、賦稅調(diào)整、工程營造等重要政令,他雖有決斷之權(quán),亦會與勾踐商議,但勾踐大多準奏。如今,即便是細微之事,若無勾踐明確首肯,下轄官署竟也開始推諉拖延。
勾踐并未公開罷黜文種,反而時常在朝會上褒獎其“勞苦功高”,但實際行動卻步步緊逼。他增設(shè)了一個直屬于王室的“督政司”,名義上協(xié)助相國核查各地政令執(zhí)行,實則由他的心腹隱吏負責(zé),專門監(jiān)視文種及其關(guān)聯(lián)官員的一舉一動,任何細微的“過失”都會被記錄在案,直達天聽。
同時,勾踐以“應(yīng)對楚國威脅,需集中糧秣軍械”為由,下令將原本由相國府統(tǒng)籌調(diào)配的相當一部分物資,劃歸司馬石買直接管轄。文種試圖爭辯,言明民政亦需基礎(chǔ),卻被勾踐以“軍國大事,重中之重”為由,輕描淡寫地駁回。
文種坐在相國府中,看著案幾上幾份被勾踐朱筆駁回的關(guān)于減免吳地部分賦稅以收民心的奏疏,心中一片冰涼。他提出的聯(lián)齊制楚之策,更是石沉大海,再無回音。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中的權(quán)柄正在被一點點抽空,昔日的“總領(lǐng)百政”已名存實亡。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危機感攫住了他,范蠡的警語日夜在耳邊回響,卻已悔之晚矣。
單純的削權(quán),似乎并不能讓勾踐完全安心。文種的存在本身,其崇高的聲望和遍布朝野的門生故吏,就是對他王權(quán)的一種潛在威脅。尤其是一些來自吳地舊族的官吏,對文種相對寬仁的政策心存感激,這更被勾踐視為結(jié)黨營私的跡象。
這一日,勾踐秘密召見了丁固和司馬石買。
大殿內(nèi)燭火昏暗,映照著勾踐陰沉的臉。
“文種相國,近來操勞國事,甚是辛苦。”勾踐的聲音平淡無波,“只是,寡人聽聞,其門下往來之人頗雜,甚至有原吳國舊臣,時常密會,不知商議何事。寡人憂心,相國或被小人蒙蔽,做出不利于我越國之事。”
丁固與石買對視一眼,他們都是勾踐鐵桿的心腹,深知大王心意。丁固率先開口道:“大王所慮極是!文相國權(quán)勢日重,吳地舊民多感其‘恩德’,長此以往,恐非國家之福。尤其如今楚強晉弱,若有人里通外國……”他話未說盡,但意思已明。
司馬石買更直接,他掌管軍權(quán),對文種那套“仁政”素來不屑:“大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文種之才,用之則可安邦,若其心異,則危害更甚!只需大王一聲令下……”
勾踐抬手,制止了石買后面的話。他不需要赤裸裸的殺戮,至少現(xiàn)在不需要。他需要的是一個“正當”的理由,一個能讓文種身敗名裂、讓朝野無人敢為之求情的罪名。
“寡人豈是不念舊功之君?”勾踐緩緩道,“然社稷為重。丁固,你執(zhí)掌姑蘇防務(wù),城內(nèi)動靜,需加倍留意。石買,軍中亦需整肅,凡與相國府過往甚密者,皆需記錄在案。至于證據(jù)……”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總會有的。”
一場針對文種的精心羅網(wǎng),開始在暗處悄然編織。
就在越國陰云密布之際,遠在臨淄的齊國宮廷,卻因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訪,掀起了一場關(guān)于國策的激烈辯論。
這位不速之客,正是化名“鴟夷子皮”的范蠡。他并未以越國舊臣的身份求見,而是憑借其積累的巨額財富和卓絕的見識,通過齊國有權(quán)勢的大夫田文子的門路,得以在齊侯和群臣面前陳說利害。
齊廷之上,范蠡布衣葛巾,從容不迫。他首先分析了當前天下大勢:“晉新敗于邲,霸業(yè)中衰,三五年內(nèi)無力大舉涉足中原;楚雖大勝,氣焰滔天,然其貪狠暴戾,諸侯表面臣服,內(nèi)心實懼,且其重心仍在與晉爭奪鄭、陳,一時無力東顧。此乃齊國之天賜良機也!”
有齊國大臣嗤之以鼻:“即便如你所言,齊國之機在何處?莫非讓我齊國去捋楚國之虎須?”
范蠡微微一笑,搖頭道:“非也。齊國之機,在于南聯(lián)越國,西結(jié)晉之余勢,穩(wěn)坐東方,蓄力待時。”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聯(lián)越?越國僻處東南,雖滅吳,其力能及中原否?且勾踐名聲,狠戾多于信義,豈是良伴?
“越王勾踐,確非仁德之君。”范蠡坦然承認,話鋒卻隨即一轉(zhuǎn),“然其能隱忍,善用人,麾下甲兵經(jīng)滅吳之戰(zhàn),堪稱天下精銳。更重要的是,越國與楚國接壤,楚強則越危,越強則楚患。此天然之盟也!齊國與越結(jié)盟,不需出兵,只需在道義、物資上稍作支援,便可借越國之手,牽制楚國大量兵力于東南。如此,楚國無力全力北侵,中原諸侯見齊有外援,亦會更加倚仗齊國。此乃以他人之力,成我齊國之勢,何樂而不為?”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范蠡的分析,層層遞進,切中要害。他巧妙地將越國描繪成齊國抵御楚國、維持自身影響力的戰(zhàn)略屏障和工具。齊頃公和部分有遠見的大臣不禁動容。
當然,也有親楚或持保守意見的大臣強烈反對,認為與蠻越結(jié)盟有失身份,且風(fēng)險難測。朝堂之上,爭論不休。
最終,齊頃公并未立即做出決定,但范蠡的言論,無疑在齊國高層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他讓齊國看到了在晉楚夾縫中另一種擴張影響力的可能性。范蠡雖身不在廟堂,其智謀卻已開始攪動千里之外的大國棋局。
消息傳回姑蘇,勾踐聽聞范蠡在齊國的活動,以及其提出的“聯(lián)越制楚”之策,臉色更加陰沉。他并不感激范蠡為越國爭取外援的努力,反而疑心這是范蠡與文種內(nèi)外勾結(jié)的信號——否則,范蠡何以如此巧合地在齊國為越國游說?這莫非是文種通過范蠡,想引入外力,制衡自己這個君王?
恰在此時,丁固“恰好”查獲了幾封原吳國舊臣之間的密信,信中隱約提及對文種政策的感激,并抱怨越人將領(lǐng)的苛待。雖然信中并未直接涉及文種,但在勾踐看來,這已是文種收買吳人心、圖謀不軌的鐵證!
一場秋雨籠罩了姑蘇城,冰冷的雨水敲打著相國府的屋檐。文種獨自坐在書房,燈花噼啪作響。他收到了門生偷偷傳來的朝中風(fēng)聲,也知曉了丁固查獲“密信”之事。他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看到了那張無形的大網(wǎng)正在收緊。
他想起了與范蠡在苧蘿村旁的初遇,想起了兩人輔佐勾踐,一步步從會稽之恥走到滅吳稱霸的崢嶸歲月。往昔的雄心壯志,如今的如履薄冰;曾經(jīng)的君臣相得,如今的猜忌叢生……巨大的悲涼和悔恨涌上心頭。
他顫抖著手,展開一卷竹簡,想寫些什么,或許是自辯,或許是勸諫,又或許是給遠方范蠡的絕筆?但筆墨懸停良久,最終只落下幾滴混著無奈與絕望的墨點,暈染開來,什么字也未能寫成。
他知道,那把名為“鳥盡弓藏”的屠刀,已經(jīng)高高舉起,而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等待那最終落下的時刻。越國霸業(yè)的根基,正在這猜忌與陰謀的侵蝕下,發(fā)出細微而清晰的碎裂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