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中那場姑蘇夜雨,并未洗去籠罩在越國上空的陰霾,反而如同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悲劇奏響了哀傷的序曲。猜忌的毒藤在王權的默許下瘋狂蔓延,終于纏繞上那根曾支撐越國半壁江山的棟梁。
丁固和司馬石買羅織的“證據”逐漸“充實”起來。除了那些語焉不詳、充滿暗示的吳地舊臣密信,又陸續有“證人”出面,指證文種門下食客曾“妄議朝政”,抱怨大王對功臣苛待,甚至有人“隱約聽聞”文種對范蠡悄然離去表示過“惋惜”,言及“若少伯在,或能勸諫大王”等語。
這些碎片化的“罪證”,在勾踐心中拼湊出一幅清晰的畫面:文種不僅結黨營私,收買吳地人心,更對其統治心懷怨望,甚至可能與逃亡在外的范蠡暗通款曲,其心可誅!
這一日朝會,氣氛格外肅殺。勾踐高踞王座,面色陰沉如水。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讓群臣奏事,而是直接讓丁固出列,陳述“查獲”的諸多“罪證”。
丁固聲音洪亮,一條條“罪狀”羅列出來,雖無直接謀逆實據,但那股“功高震主”、“結黨營私”、“心懷怨望”的意味,卻彌漫在整個大殿。群臣噤若寒蟬,無人敢出聲。一些曾受文種提拔或與其交好的官員,更是面色慘白,低頭不敢視。
文種站在百官之首,聽著那些莫須有的指控,身形微微晃動,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抬起頭,望向王座上的勾踐,眼中充滿了悲憤、難以置信,還有一絲徹底絕望的明悟。他知道,任何辯白在此刻都是徒勞的。君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待丁固陳述完畢,勾踐冰冷的目光落在文種身上,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刀:“文相國,丁將軍所言,你可有辯解?”
文種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脊梁,用盡最后的力氣說道:“臣,自追隨大王于會稽山顛,至今二十余載,嘔心瀝血,未嘗有一日敢忘國事。所為者,無非助大王雪恥滅吳,成就霸業。臣之心,可昭日月!今日之罪,臣……無從辯起,唯大王明察!”說到最后,聲音已帶哽咽。
勾踐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波動,或許是殘留的一絲舊情,或許只是對即將失去一把利刃的本能惋惜,但旋即被更深的冷酷淹沒。他需要徹底鏟除這個可能威脅王權的隱患,也需要借此震懾所有臣子。
“既無從辯起,便是認了。”勾踐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寡人念你舊日微功,不忍刀斧加身。賜你屬鏤之劍,自決吧。”
“屬鏤之劍!”殿中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這把曾賜死吳國忠臣伍子胥的王者之劍,如今,竟要染上越國最大功臣的鮮血!歷史的諷刺與輪回,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殘酷。
內侍捧著一個長長的錦盒,走到文種面前,打開,里面正是那把寒光閃閃、象征著君王絕對權力和臣子終極悲劇的屬鏤劍。
文種看著那柄劍,忽然仰天大笑,笑聲凄厲而蒼涼,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念舊日微功’!好一個‘不忍刀斧加身’!臣為大王獻《伐吳九術》,僅用其三便滅強吳。其余六術,臣曾言可助大王稱霸中原,混一四海……可惜,可惜啊!其余六術,臣只能帶往黃泉,獻于先王了!”
此言一出,勾踐瞳孔驟縮,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絲悔意與刺痛,但帝王的冷酷立刻壓倒了這絲情緒。他揮了揮手,示意內侍將劍遞給文種。
文種止住笑聲,接過那柄沉甸甸的屬鏤劍。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座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君王,目光掃過那些噤聲的同僚,眼中再無留戀。他捧著劍,轉身,一步步,堅定而蹣跚地走出了大殿,走向宮外屬于自己的那座已然冰冷的相國府。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姑蘇城。相國府內外,一片悲聲。文種的門客、家眷、受過其恩惠的官吏百姓,聚在府外,哭聲震天。
文種回到府中,神色反而異常平靜。他摒退了所有哭泣的家人和門客,獨自走入書房。他換上了一身整潔的衣冠,將那柄屬鏤劍橫于案上。
窗外,陽光明媚,一如多年前他與范蠡初遇時,暢談天下大勢的那個午后。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目光睿智的年輕人,聽到了他最后的警語:“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若不去,禍必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