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去歲末燃起的烽火并未隨著氣候轉暖而熄滅,反而在僵持中孕育著更大的風暴。三處戰場形勢各異,各國內部的暗流也因戰事的延續而愈發洶涌。
昭關城下,昔日銳氣十足的越軍已是強弩之末。持續數月的猛攻耗盡了他們的士氣和體力,關墻依舊巍然聳立,楚軍旗幟在城頭獵獵作響,仿佛是對越人無情的嘲諷。
沈尹戌用兵老辣,他并不一味死守,時而趁夜派出小股精銳襲擾越軍營地,焚毀糧草,使得越軍士卒日夜不寧。楚國依托淮水體系的補給線雖受范蠡商戰影響一度緊張,但在孫叔敖強力整頓下已逐步恢復,關內糧草軍械尚算充足。反觀越軍,漫長的補給線從吳地延伸至此,在勾踐強行推行“越王金”導致經濟混亂的背景下,后勤供應時斷時續,軍中已開始出現缺糧跡象。
“大王,軍中存糧僅夠十日之用。士卒久戰疲敝,傷病者眾,若再頓兵堅城之下,恐生變故啊!”司馬石買跪在勾踐面前,聲音沙啞,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他臉上的刀疤在跳動的火光下更顯猙獰,卻也透出一絲無力。
勾踐立于營帳門口,望著遠處黑暗中昭關的輪廓,如同一頭被困住的野獸。他眼角抽搐,緊握的雙拳指節發白。他何嘗不知困境?但退兵意味著前功盡棄,意味著他剛建立的霸權威信掃地,更意味著國內那些潛伏的吳國舊貴族和心懷不滿的部族可能趁機發難。
“不能退……”勾踐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傳令,再攻!最后一次!寡人親執鼓槌,若再不克……便繞道奔襲楚國江東其他城邑,掠其糧秣以戰養戰!”他已近乎失去理智,試圖用更大的軍事冒險來掩蓋眼前的失敗。
丁固與石買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駭然。繞道深入楚境,一旦被截斷歸路,便是全軍覆沒之局。然而,無人敢在此刻忤逆如同火山般瀕臨爆發的越王。
泗水前線,齊楚兩軍依舊隔河相望,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斷,但大規模會戰并未再次發生。雙方都在積蓄力量,等待一擊制勝的時機,或者說,等待對方先露出破綻。
臨淄齊宮內,針對戰事的爭論卻日趨激烈。以高固等軍方將領為首的主戰派,認為應當增兵泗上,尋求與楚軍主力決戰,一舉確立齊國在中原的絕對優勢。“楚軍師老疲敝,我軍士氣正旺,正當一鼓作氣,豈能遷延日久,空耗國力?”
而以部分文臣和老成貴族為首的主和派(或曰謹慎派)則憂心忡忡。“君上,我國雖富,然連年外事活動(暗指支持范蠡商戰及此次用兵)耗費甚巨。今又與強楚開釁,勝負難料。越國勾踐在東南攪局,雖能牽制部分楚力,然其人性情乖戾,不可倚為長久之援。若戰事持久,晉國萬一西顧已畢,趁虛而入,如之奈何?”
齊頃公呂無野坐在君位上,眉頭緊鎖。他既渴望通過擊敗楚國來彰顯齊桓公之后的霸業,又對持久戰帶來的消耗和潛在風險感到擔憂。更重要的是,那個曾為他出謀劃策、聚斂財富的“鴟夷子皮”已飄然遠去,讓他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決策倚仗,心中不免有些空落和不安。
“增兵五千,交由高固指揮。”良久,齊頃公終于開口,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嚴令高固,穩扎穩打,未有必勝把握,不得浪戰。同時,遣使秘密接觸越國,督促其加大攻勢,務必拖住楚國東南兵力。”他試圖以有限的投入維持局面,并將破局的希望部分寄托在勾踐那條“瘋狗”身上。
新絳,趙府。趙朔北伐赤狄大勝而歸,攜大勝之威,其在晉國朝堂的話語權顯著增強。此刻,他正與心腹家臣程嬰密議。
“家主,如今齊楚相持于泗上,越國困于昭關,皆難分身。此乃我晉國東出中原,重振霸業的天賜良機啊!”程嬰語氣激動,“若能趁此機會,兵鋒直指鄭、衛,必能收取奇效!”
趙朔卻顯得異常冷靜。他輕輕擦拭著佩劍上的血跡(并非人血,而是狩獵所致),緩緩道:“時機雖好,然國內未靖。欒氏、郤氏對我趙氏此次北征之功,表面恭賀,內心只怕忌憚更深。此時若我力主南征,糧秣兵員調配,必受其掣肘。即便勉強成行,若前線稍有不利,后方恐生變故。”
他走到懸掛的巨幅地圖前,手指點向中原:“況且,你以為齊楚皆是蠢人否?我晉國若大舉南下,他們難道不會暫時罷兵,甚至聯手抗我?屆時,我晉國便成眾矢之的。”他頓了頓,手指移向西方,“秦人近來在邊境亦有些許異動,不可不防。”
程嬰恍然:“家主深謀遠慮。那依家主之見……”
“暫緩直接介入。”趙朔目光深邃,“一方面,繼續鞏固北疆,消化戰果,整訓軍馬,尤其是騎兵。另一方面,遣使往齊、楚,示之以弱,言我晉國新平狄患,國力疲敝,無力他顧,麻痹彼等。同時,可秘密資助一些夾在齊楚之間的小國,如宋、魯,使其左右搖擺,持續給齊楚制造麻煩,延長其對峙狀態,耗其國力。待其兩敗俱傷,或一方顯露出決定性敗象時……”他沒有再說下去,但眼中銳利的光芒已說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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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楚莊王熊侶面對著東南昭關和北方泗上兩線傳來的戰報,面色沉靜。令尹孫叔敖侍立一旁。
“勾踐瘋狗,不足為慮。其師已疲,糧草將盡,破之只在旬月之間。”莊王首先給東南戰事定了性,“令尹,增派三千精銳歸沈尹戌節制,命他不必急于求成,穩守反擊,待越師自潰,而后追亡逐北,務必重創之,使其十年不敢北望!”
“臣遵旨。”孫叔敖領命,隨即又道,“大王,齊軍雖增兵,然其君主猶豫,將士亦無必死之心。我軍在泗上,仍以持重為要。臣擔心者,乃是晉國。趙朔新勝,其志不小。我國兩線用兵,若晉國突然發難……”
楚莊王豪邁一笑,盡顯霸主氣概:“寡人豈不知晉國虎視眈眈?然趙朔雖雄,晉國內部卿族傾軋,非鐵板一塊。他此刻,未必敢,也未必能全力南侵。傳令陳、蔡諸邑,加強戒備,監視晉軍動向即可。寡人要的,便是在晉國反應過來之前,先打斷勾踐的脊梁,再與齊國在泗上做個了斷!”
他戰略清晰,決心堅定。集中力量先解決相對較弱的越國,再回頭應對齊國,同時對潛在的晉國威脅保持警惕。整個楚國的戰爭機器,在他的意志下高效運轉起來。
春日的暖陽照耀著大地,卻化不開彌漫在列國上空的肅殺之氣。僵持的戰局下,是各國君主與權臣更加深邃的謀算與更加焦灼的等待。任何一個局部打破平衡,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導致整個天下格局的劇變。變數,在無聲地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