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新絳,宮城正殿。
炭火在巨大的銅獸爐中噼啪作響,驅散著嚴冬的寒意,卻驅不散殿內凝重而亢奮的氣氛。晉景公端坐于上,面色因激動而微微泛紅。下列,以中軍將趙朔為首的卿大夫們肅然而立,目光皆聚焦于殿中懸掛的巨幅中原輿圖。
“諸卿,”晉景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楚越媾和,東南暫寧。然楚人新挫于越,霸權威嚴掃地,此誠乃天賜我晉國重整河山之良機!趙卿前番東出之策,寡人深以為然。如今寒冬將盡,春耕在即,我晉國該如何行事,諸卿可暢所欲言。”
上軍將荀林父率先出班,他老成持重,言語間帶著謹慎:“君上,楚雖受挫,然國力未損根本,楚莊王雄才,不可小覷。我晉國若逼之過甚,恐其不顧越國牽制,強行北上來爭。且中原諸國,如鄭、宋者,皆墻頭之草,若見我晉國勢大,或可歸附,若見楚勢復振,則必再叛。依臣之見,當以威懾為主,緩緩圖之,不可操切。”
他的話代表了一部分老牌貴族的態(tài)度,對重新涉足中原泥潭心存疑慮。
話音剛落,下軍佐郤克便按捺不住,洪聲反駁:“荀伯此言差矣!豈不聞‘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楚國如今東有越國這只惡虎窺伺,如同芒刺在背,豈敢傾全力北上來與我爭鋒?正是因其不敢,我才更要大張旗鼓,以泰山壓頂之勢,迫中原諸國做出抉擇!若行事緩慢,待楚人安撫好越國,緩過氣來,則良機盡失矣!”
郤克性情剛猛,主張強力壓服,其態(tài)度贏得了不少少壯派將領的贊同。
雙方各執(zhí)一詞,殿內議論紛紛。晉景公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趙朔:“趙卿,你意下如何?”
趙朔緩緩出列,他身形挺拔,目光沉靜,仿佛殿內所有的爭論都在他算計之中。他先是對荀林父和郤克各自一禮,方才開口:“荀伯老成謀國,郤將軍銳意進取,所言皆有道理。然則,當今之勢,非單純軍事較量,更在于人心向背與勢之消長。”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輕點“鄭國”所在。“鄭,天下之樞機也。服晉則中原定,附楚則中原亂。昔日我晉國霸業(yè)中衰,鄭國首叛,投靠荊楚。今楚國勢蹙,鄭國內部,必然惶恐不安,恐我報復。此正是攻心之機。”
“臣之策,可分三步。”趙朔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回蕩在殿中,“其一,遣能言善辯之士,持我晉國國書,直入新鄭。國書不必厲聲斥責,只需‘關切’詢問鄭國近年依附楚國,可曾得其庇護?如今楚越盟成,楚國重心東移,鄭國將何以自處?并‘提醒’鄭君,晉鄭舊誼,不可或忘。此乃‘先禮’,示我晉國大氣,亦給鄭國臺階。”
“其二,”他的手指移向晉國東部邊境,“集結三軍精銳,于太行陘口舉行大規(guī)模春蒐(sōu)。邀宋、衛(wèi)、魯、曹諸國使節(jié)觀禮。我要讓中原諸侯親眼目睹我晉國‘武卒’之雄壯,兵甲之犀利!此乃‘示之以威’,讓其知我晉國兵鋒之盛,非殘楚所能擋。”
“其三,”趙朔的目光掃過群臣,最終落在一旁低調的韓厥身上,“請韓將軍秘密調撥一批精良軍械,尤其是西河之戰(zhàn)繳獲的秦軍重弩,通過魯國渠道,‘不慎’流入鄭國邊境反對派手中。同時,散播謠言,言楚人為安撫越國,已答應割讓部分中原利益,鄭國即將被楚人出賣。此乃‘亂其內,疑其心’,讓鄭國君臣自亂陣腳,無暇他顧。”
三步之策,環(huán)環(huán)相扣,將政治、外交、軍事威懾與陰謀離間完美結合,既展現了強大的壓力,又留下了轉圜的余地,目標直指中原鎖鑰——鄭國。
殿內一時寂靜,旋即爆發(fā)出陣陣贊嘆。連荀林父也微微頷首,不再反對。晉景公撫掌大笑:“善!大善!便依趙卿之策!郤克,春蒐之事由你全權籌備,務必要顯我晉軍赫赫聲威!韓厥,離間之事,交由你秘密辦理,務必謹慎!”
“臣等領命!”郤克、韓厥齊聲應諾。
晉國這臺沉寂多年的戰(zhàn)爭機器,開始將它的陰影,重新投向廣袤的中原大地。一場不見硝煙,卻同樣兇險的爭奪,悄然拉開了序幕。
楚國,郢都,章華臺。
盡管宮內暖爐燒得正旺,楚莊王熊侶卻感到一絲寒意。他憑欄遠眺,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和略顯蕭索的宮苑。大陵之盟,在他心中始終是一根刺。并非不能接受暫時的妥協(xié),而是無法容忍楚國霸業(yè)竟因東南蠻越的牽制而束手束腳。
令尹孫叔敖坐在下首,面色疲憊,顯然剛從繁重的善后事務中脫身。“大王,江東受損城邑已開始賑濟重建,陣亡將士撫恤也已下發(fā)。只是……昭關落入越人之手,如同在我東部咽喉釘入一顆毒釘,長期來看,遺禍無窮。”
楚莊王冷哼一聲,轉過身來,眼中銳光一閃:“寡人豈不知?勾踐老賊,狡詐如狐,兇殘如狼。此番讓他得了便宜,他日必成心腹大患!然則……”他語氣一頓,帶著幾分無奈與憤懣,“晉國趙朔,在西河練兵,虎視眈眈。若我傾力東向,與越死斗,趙朔必引兵南下,直逼方城!屆時我楚國兩面受敵,危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容!他走到案前,攤開一份來自北方的密報。“趙朔在新絳朝議,定下三步之策,欲圖鄭國。其勢洶洶,其心昭昭啊。”
孫叔敖接過密報細看,眉頭緊鎖:“晉人此舉,正在意料之中。鄭國若倒向晉國,則宋、衛(wèi)等國必然望風而降,我楚國經營多年的中原格局,將毀于一旦。”
“所以,越人之患,可暫緩;晉人之逼,不可不防!”楚莊王猛地一拍案幾,決然道,“令尹,即刻傳令:第一,加強方城、葉邑等北部邊境防務,增派兵力,嚴防死守!第二,遣使入鄭,攜帶重禮,務必穩(wěn)住鄭國!告訴鄭君,寡人絕不會放棄中原盟友,楚晉若戰(zhàn),楚兵旦夕可至!第三,”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秘密聯絡秦國,告知其晉國重心東移,西河空虛,乃其報西河戰(zhàn)敗之仇的良機!即便秦國無力大舉東進,能牽制晉國部分兵力,亦是好的!”
“大王英明。”孫叔敖領命,隨即又道,“那越國那邊……”
“勾踐……”楚莊王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冰冷,“他此刻想必正忙于消化昭關,穩(wěn)固新得之地。他不會輕易西進,但也不會放松警惕。傳令給王子側和沈尹戌,江東防務不得松懈,同時,多派細作,滲透越國,尤其是其都城會稽和昭關!寡人要知曉勾踐的一舉一動!待寡人解決了北方的麻煩,必親提大軍,踏平會稽,雪此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