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初刻,太湖城北門外的官道旁人頭攢動,宛如一片焦黃的枯草蔓延至天際。衣衫襤褸的流民擠在一起,鼎沸的人聲與孩童斷續的啼哭交織成一片令人心焦的喧囂。司洛昀勒住馬韁,秀氣的眉峰不自覺蹙緊。城門處那副光景……倒像話本子里女主常遇的“攔門關”?她心頭掠過一絲不好的預感,思緒不由劃過空間中的那塊玉佩——只盼今日守門的眼睛夠亮,她不想上演爽文打臉劇情。
一旁的蘇硯秋見大小姐面色凝重,上前一步,拱手溫言道:“大小姐稍安,容小生前去打探一番。”
司洛昀微微頷首:“有勞蘇先生。”
蘇硯秋轉身,靈巧的身影很快匯入雜亂的人潮。只見他逢人便執禮,無論是拄杖的老人、懷抱幼兒的婦人、愁眉苦臉的壯漢,甚至懵懂的孩童,都不厭其煩地躬身詢問。小半個時辰后,當他撥開人群歸來時,雖發冠微斜,布衫沾了塵土,顯出幾分狼狽,臉上卻帶著豁然開朗的笑意。
司洛昀懸著的心這才稍稍落地。她翻身下馬,遞過自己的水袋:“辛苦。先潤潤喉,緩口氣再細說。”
蘇硯秋確實口干舌燥,此刻也顧不上那點讀書人的矜持,感激地道了句“多謝”,便接過水袋仰頭灌了幾大口。清涼甘冽的液體滑入喉中,一股難以言喻的舒暢瞬間驅散了所有疲憊,連干裂的唇瓣都奇跡般滋潤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飲此“水”,那種立竿見影的奇異效果讓他心頭疑竇叢生,卻始終壓在舌底——這是主家的隱秘,絕非他能貿然探究的。尤其大小姐那看似隨和的眼神下,總隱隱藏著審視的鋒芒。他知道,信任非一日之功,唯有用踏實行動,方能叩開她們心門。
他暗自呼出一口濁氣,壓下所有雜念,面帶欣色對圍攏過來的眾人道:“喜訊!太湖城廣納流民,無需路引憑證。愿留下者,能分村落田地,還有十日的賑濟口糧。進城時,每人還可領粥一碗,暫充饑疲。”
司洛昀卻敏銳地嗅到一絲異樣:“如此條件,前方為何喧鬧如斯?”
“小姐明鑒”蘇硯秋壓低了聲音,“昨日放糧是十五日之數,今日的粥……也清可見底。有些昨日前來打探過的漢子們不忿,正糾集了一群人跟官差理論呢。”他抬手一指城門右側,“不過官府也備了條路——能接受今日條件的,便可往右邊登記入城,隊伍短得多。”
司洛昀望向左側那片喧囂沸騰的人堆,目光掠過一張張枯槁激憤的臉,輕嘆道:“秋收已過百草盡,府庫縱有裕王之德,也難敵流民蜂擁。糧漸稀少……是意料中事。”
“小姐看得透徹,”蘇硯秋眼中閃過欽佩,“不少百姓也想到了這點,已陸續去了右邊。他們怕明日糧更少,更怕晚了分不到稍好的地,寒冬將至,總得搶著蓋個草棚、種點菜蔬、獵些野物才好熬過冬去。”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司洛昀望著遠方天地交接處蒼茫的流民群,一句嘆息似風過無痕,卻帶著千鈞之重。
蘇硯秋心頭劇震!這短短八字,道盡古今滄桑,其眼界胸懷遠超尋常閨秀!他原還存著幾分以教授詩書報答救命恩情的心思,如今想來,竟是那般不自量力。臉頰微燙間,更添一份折服。
司洛昀已收回目光,轉身利落下令:“所有人,就地整頓,隊長清點!準備進城!”
一刻鐘后。
太湖城北門口。
一支背縛獵刀、掛著零星野物的“半大孩子”隊伍,在一位少女和書生的帶領下,沉默而井然地向右側登記處移動。他們與周遭哭嚎喧鬧、混亂無序的人群形成了刺眼的對比,只是這亂世之中,人人皆被自身的悲苦所籠罩,鮮少有人投來詫異目光。
右側木桌前坐著一位年約四十、面相和藹的文官,身邊只立著一名沉默的衙役,與左側的五大三粗、戒備森嚴形成鮮明反差。聞聽司洛昀一行人竟全都不愿留下,那官員渾濁而布滿風霜的眼眸滿是訝異與不忍,傾身苦勸道:“小丫頭,你們這一路,真要繼續往南?老夫看你們多是孩童,這般年紀……前路何其艱險啊!太湖乃裕王封地,王爺仁厚,留下安身,日子總能一點點過起來。”
司洛昀斂衽一禮,笑容溫婉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謝大人關愛!只是我等與失散的親長有約,倘若天幸得活,務必于蘇城重聚。您也瞧見了,隊中多是幼弱手足,若能團聚長輩羽翼之下,方是上策。”她言辭懇切,心中卻始終繃著一根弦——少將軍與裕王關系她不知,她不愿此時就暴露與鎮南軍少將軍的關系,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風波。一個“蘇城尋親”的由頭,足以應付眼前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