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如墨的夜色,裹挾著淮西之地特有的濕冷腥氣,沉甸甸地壓在破敗的蔡州城郊。
蟲鳴死絕,連野狗都夾緊了尾巴,只有風穿過殘垣斷壁時發出的嗚咽,如同怨鬼的低泣。
一間幾乎散發著霉爛草料和牲畜臊臭的廢棄土屋,成了影鼠此刻唯一的庇護所。
他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整個人仿佛融進了墻角最深的陰影里,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不可聞。
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像潛伏在沼澤深處的毒蛇。
五個多月前,盧瑭的大軍尚未與秦宗權主力撞上那場尸山血海的決戰時,他便如一滴水滲入沙地,無聲無息地脫離了隊伍。
蔡州,這個秦宗權經營多年的巢穴,以及其毗鄰的作為大軍血脈的許州,才是他真正的戰場。
代價是慘烈的。
他苦心編織的幾張情報網,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在秦宗權殘酷的拔釘清洗下,接連爆裂蒸發。
那些曾經傳遞過只言片語的面孔,如今大多已化為荒野枯骨,或懸于城頭示眾。
但影鼠如同最堅韌的藤蔓,根須在黑暗中延伸得更深更遠。
他找到了石匠,一個全家十三口盡數被蔡州軍屠戮,只剩滿腔熔巖般恨火的漢子。
這恨意,便是最牢不可破的鎖鏈。
石匠沉默得像塊真正的石頭。
他帶著妻兒老小盡墨的刻骨血仇,用影鼠偽造的路引和一身無處發泄的蠻力,混進了許州城外那座如同巨獸匍匐的屯糧大營。
那里,無數民夫像螻蟻般搬運著堆積如山的糧袋,在皮鞭和呵斥聲中,維系著秦宗權數十萬大軍吞噬生命的胃口。
石匠就在其中,沉默地挖著壕溝,砌著圍墻,搬運著糧草。
他的眼睛,卻如最精密的尺規,丈量著每一座糧垛的位置,默數著巡邏隊的間隙,記下望樓的高度和箭孔的角度,探查著引火物存放的角落。
情報,如同涓涓細流,通過影鼠安排的絕對單線的死樁,一個在許州城內開棺材鋪的老鰥夫,用最不起眼的夾層,一點一滴地傳遞出來。
每一份情報都沾著石匠無聲的吶喊和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陰影。
直到那份最終確認糧倉核心位置、守軍布防、換崗規律及一處西墻因凍融略有松塌的情報送出后,影鼠便與石匠失去了聯系。
約定的下一次死樁接頭,空空如也。
一種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預感,如同毒蛇,纏上了影鼠的心臟。
三日后,一個衣衫襤褸滿身泥污的乞丐,顫抖著將一枚染著暗褐色污跡、幾乎被揉爛的粗劣紙卷塞進了棺材鋪門縫。
老鰥夫強壓著心驚,用顫抖的手展開,上面是歪歪扭扭、幾乎不成形的炭筆字跡,每一個筆畫都透著瀕死的掙扎:
糧確在許州東郊五里坳,營大如城。墻高兩丈余,壕深丈五未凍。守軍五千余,分三班,戌時、卯時最疲。西墻根有塌陷,未修。望樓西視被草垛阻。火油存于西門內偏棚。鷹犬已覺,勿復來。石碎,恨未平!
字跡在最后幾個字時已徹底扭曲變形,仿佛書寫者的骨頭正在被寸寸碾碎。
紙卷的背面,浸透了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早已干涸發硬,散發出鐵銹般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