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瞪圓眼睛,舌尖觸到灰的剎那,嘗到股極淡的甜,像阿青說的,餓久了的人最記甜。
林晚兒望著北坡的方向,月光下,孫鐵針的身影還蹲在斷崖下,麻布條在風里飄,像面極小的招魂幡。
等天亮了,她輕聲說,聲音被山風揉碎,該給活人,也給死人,都留碗熱飯。林晚兒的指尖在陶罐口頓了頓,月光順著她腕間的同心灶銅鈴淌下來,在罐壁上碎成銀渣。
小滿的話像根細針,猛地扎破了她心底的霧——哭墻土,那是哭墻嫗當年用來封存秘密的東西,混著墳頭草灰和灶膛余燼,只有嘗過母灶灰的人才能辨出那絲焦苦里裹著的甜。
你確定?她蹲下來與小滿平視,手按在少女后頸,能摸到細汗順著脊骨往下爬。
小滿用力點頭,鼻尖因為鼻塞而皺成小團:像阿婆藏在瓦罐底的糖霜,甜得發苦。林晚兒的指甲掐進掌心,突然想起田三婆說過的無人認領的骨灰包——那些布袋里沉得反常的,哪里是普通遺物?
分明是哭墻嫗用名引簽封了三十年的魂。
她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小滿的碎發撲到臉上。找田三婆。她摸出懷里的母灶灰囊,灰囊邊角磨得發亮,那是哭墻嫗臨終前塞給她的,現在。
田三婆的腌菜鋪后堂飄著酸黃瓜的味道。
林晚兒推開門時,她正蹲在青石板上篩灰,竹篩子響,像秋夜落雨。
聽見腳步聲,田三婆頭也不抬:同心灶的銅鈴響得急,可是出了大事?
名引簽。林晚兒把陶罐往桌上一放,罐壁還帶著山風的涼,在孫鐵針的布袋里。
竹篩子掉在地上。
田三婆猛地抬頭,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灰,突然就笑了:我就說那老東西藏得妙——用活人收骨的手,替死人遞簽。她蹲下身翻出個漆盒,盒蓋內側刻著二字,紅漆都褪成了淡粉,當年她埋簽時說,要等鍋底朝天那日,用灰令拼出名字。
月光爬上窗欞時,后堂的八仙桌上鋪滿了泛黃的紙頁。
田三婆捏著放大鏡,將孫鐵針布袋里的編號與三十年前的失蹤冊一一比對:震喉嶺·無名墳·三百六十七張鐵柱,西溝村,丁丑年冬失西溝碾坊·私藏糧·四十二李招娣,李家坪,丁丑年冬亡。。。。。。林晚兒數到第三百七十二個名字時,硯臺里的墨汁突然濺出來,在陳阿婆三個字上暈開個黑團——那是老婦懷里揣著的布扣主人。
不能公之于眾。周芷若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時,林晚兒才驚覺天已蒙蒙亮。
她倚著門框,銀簪上還沾著晨露,這些名字是刀,能剖開三十年的舊疤。她走向八仙桌,指尖撫過李招娣的名字,但他們需要一場祭——不是供桌上的熱飯,是讓活人和死人都能聽見的,鍋響。
空鍋祭設在李家坪原焚村遺址。
土臺中央支著口黑鐵鍋,鍋底的焦痕比陳阿婆的陶鍋還深。
村民們捧著舊鍋陸陸續續來,有豁了口的陶甕,有缺了耳的銅釜,甚至有個小乞兒舉著半截破瓦罐,說這是他娘最后一次煮飯用的。
孫鐵針是被林晚兒請來的。
他縮在土臺角落,布袋還挎在肩上,卻沒像往常那樣攥著袋繩。
周芷若遞給他一疊黃紙:寫名字。他接紙的手在抖,指腹蹭過紙邊,像在確認那是不是真的能留下痕跡。
日頭升到頭頂時,三百七十二張黃紙疊成了小山。
周芷若舀起一瓢清水倒入中央大鍋,水濺在鍋底,發出一聲,像有人輕輕應了句。今日不煮飯,只熬湯。她的聲音混著風聲,卻清晰得像敲在鍋沿,給回不了家的人,聽一聽家鄉的鍋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