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軒官居翰林學士,告假倒也順利。他心似箭歸,草草安排了府中事務,便與吳承業、周福二人,輕車簡從,日夜兼程南下。一路之上,他寡言少語,時常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景物出神,手中緊緊握著一支略顯陳舊、卻保存完好的白玉簪——那是當年他與蘇婉清定情之物。二十年的光陰,誤會與怨恨如同堅冰,在此刻被真相的暖流融化,剩下的唯有蝕骨的思念與無盡的自責。
抵達錢塘縣時,已是薄暮時分。沈文軒婉拒了吳承業先回府歇息的提議,執意要立刻前往蘇婉清的墓地。吳承業知他心情,不再勸阻,命人準備了香燭紙馬、鮮花祭品,親自引路,與周福一同陪著沈文軒出城,前往西山下那座新修的孤墳。
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西山沉寂,松柏無聲。那座黃土新墳靜靜地臥在山坳之中,墓碑上僅刻著“蘇氏婉清之墓”幾個字,在晚照中顯得格外孤清冷寂。
沈文軒的腳步在看到墓碑的瞬間,變得踉蹌而沉重。他一步步挪到墓前,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目光觸及那冰冷石碑上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時,他渾身劇顫,積壓了一路的情感再也無法遏制,“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墳前,未語淚先流。
“婉清……婉清……我來了……我看你來了……”他哽咽著,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摸那冰涼的墓碑,如同撫摸戀人蒼白的臉頰。淚水滴落在墳前的黃土上,瞬間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濕痕。
“我錯了……婉清,我大錯特錯了!”他伏在墓前,失聲痛哭,像個無助的孩子,“我只聽信你‘暴病’而亡的傳言,只當你屈從了父命,心中怨恨你負心薄幸……卻不知你性情如此剛烈,竟為我……為我這無用之人,付出了性命!這二十年來,你含冤負屈,沉埋地下,受盡孤寂冰冷……而我……我卻在那京城繁華之地,庸碌度日,甚至……甚至曾在心中怨你!我真是愚不可及,枉讀圣賢書!婉清……你叫我……叫我如何能心安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聲聲泣血,訴說著當年的相識,燈會上的驚鴻一瞥,書市中的詩詞唱和,月下柳梢的互訴衷腸;訴說著被迫分離后的痛苦與思念;更訴說著這二十年來,因誤解而生的怨懟與此刻得知真相后的無盡悔恨。他將那支白玉簪緊緊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逝去戀人的一絲溫度。
吳承業與周福站在不遠處,聽著這杜鵑啼血般的哭訴,看著這位昔日官威儀態十足的翰林學士,此刻拋卻所有尊嚴,在亡者墓前袒露最深的脆弱與悲痛,無不為之動容,悄然拭淚。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極長,與那跪伏的身影、孤寂的墳塋,共同構成了一幅無比凄愴的畫面。
沈文軒在墓前跪了許久許久,直到夕陽完全隱沒在山后,暮色四合,天邊只余下一抹暗紅的殘霞。紙錢焚燒后的灰燼隨著晚風打著旋兒飄起,如同黑色的蝴蝶。他的哭聲漸漸低沉,化為無聲的抽噎,最終歸于一片死寂的疲憊。
他掙扎著,在周福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因跪得太久,雙腿早已麻木。他轉向一直默默守候的吳承業,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是一種看透世情的平靜與深深的托付之意。
“吳員外,”他的聲音因哭泣而沙啞不堪,“沈某此生,虧欠婉清太多,縱死亦難償還萬一。如今真相大白,我心愿已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讓她繼續獨眠于此。”他回頭深情地望了一眼墓碑,繼續道,“不瞞員外,我近年身體每況愈下,太醫診斷,已是沉疴難起,直言……直言恐不過一年之期了。”
吳承業聞言一驚:“沈大人!”
沈文軒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勸慰,神色坦然:“生死有命,強求無益。我別無他求,只盼百年之后,能與婉清同穴而眠,在地下相伴,彌補這二十載的分離之苦。屆時,煩請吳員外將我與婉清合葬于此,墓碑之上,不必官銜,只刻‘鴛鴦?!?,便足矣……不知員外,可否應允?”
吳承業看著沈文軒那懇切而絕望的眼神,想起蘇婉清托夢時的凄然,心中惻然,鄭重拱手道:“沈大人重情重義,感天動地。此事吳某記下了,必當竭盡全力,促成大人與蘇小姐地下團圓之愿!”
沈文軒聞言,臉上露出了一個釋然而又帶著無盡悲傷的笑容,再次對著吳承業深深一揖:“如此……沈某便先行謝過員外成全之恩了?!?/p>
是夜,吳承業宿于府中?;蛟S是日間墓前情景太過震撼,他心潮起伏,直至半夜方朦朧睡去。剛入睡,便覺眼前光景一變,蘇婉清再次出現在夢境之中。然而這次的她,周身籠罩著一層柔和溫暖的光暈,臉上帶著恬靜而滿足的笑容,眼中再無半分怨懟與凄楚,唯有濃濃的感激與釋然。
她對著吳承業,再次盈盈下拜,聲音清越而愉悅:“恩公大德,婉清永世難忘。文軒哥哥既已知我心意,我心中執念已消,再無掛礙。明日辰時,便可脫離這苦海,往生極樂世界去了。”
吳承業在夢中忙道:“恭喜蘇小姐!此乃小姐至情至性,感動上蒼,吳某不敢居功?!?/p>
蘇婉清嫣然一笑,如春花綻放:“恩公不必過謙。我無以為報,唯記得當年自盡之前,曾將一匣私蓄的嫁妝銀子,藏于臥房……哦,便是恩公現今所居主臥,那張梨花木雕花臥榻之下,靠里床腳的暗格之中。銀錢不多,聊表謝意,望恩公切勿推辭,取之用之,也算了我一樁塵緣。”
言罷,她身影漸漸化作點點金色光雨,消散于夢境之中,唯有那欣慰感激的笑容,深深印在了吳承業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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