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喧囂與混亂隨著秋風漸漸沉淀,但戰爭留下的創傷與新一輪博弈的種子,已在四方土地上深深扎根。舊的秩序已然崩塌,新的平衡在刀兵與權謀中艱難孕育。
吳軍的倉促撤退并非一帆風順。孫武安排的斷后部隊雖拼死抵抗,但歸心似箭的吳軍主力建制已亂,劫掠來的沉重財富更拖慢了行軍速度。
這給了子玉及其麾下飽含國仇家恨的楚軍絕佳的機會。子玉不愧為當世名將,他并未盲目追擊吳軍主力,而是充分利用對地形的熟悉,派遣精銳輕兵繞道前行,在吳軍撤退的必經之路——柏舉(今湖北麻城東北)一帶設下埋伏。
當吳軍先頭部隊攜帶大量擄獲,亂哄哄地進入柏舉谷地時,兩側山林中箭矢如蝗,滾木礌石轟然而下。楚軍伏兵四起,喊殺震天。吳軍猝不及防,加之思鄉情切、士氣低落,頓時潰不成軍。負責斷后的吳國大將力戰殉國,大量從郢都掠奪的珍寶和人口被楚軍奪回。
這場漂亮的伏擊戰極大地提振了楚國的士氣,也沉重打擊了吳軍的囂張氣焰。然而,就在楚軍歡呼勝利,準備一鼓作氣擴大戰果時,一個噩耗傳來:心力交瘁、又急又怒的令尹子玉,在指揮追擊的途中,舊傷復發(或突發急病),竟于軍中嘔血不止,溘然長逝。
楚軍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澆上一盆冷水。子玉雖狂傲剛愎,但其軍事才能和威望是楚國此刻的支柱。他的突然離世,使得楚軍失去了統一指揮,追擊行動不得不停滯。楚王聞訊,在流亡之地慟哭,楚國上下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與迷茫之中。一位力主抗晉的擎天巨柱和一位剛剛贏得對晉大勝的強勢令尹接連去世,楚國的國運仿佛瞬間蒙上了厚厚的陰影。
吳王闔閭率領主力日夜兼程趕回國內,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邊境和兵臨梅里城下的越軍。吳軍雖疲,但歸師之怒亦不可小覷。勾踐深知,以越軍目前的實力,尚不足以在野戰中正面擊潰吳國主力,更別說攻克有太子波堅守的梅里內城。
“吳軍已回,其勢正銳。我軍目的已達,不可久留。”勾踐果斷下令,“焚毀營壘,攜帶繳獲,全軍有序南撤!”
范蠡負責殿后,布置了大量疑兵和陷阱,成功阻滯了吳軍先頭部隊的追擊。越軍主力則帶著豐厚的戰利品和彰顯武力的威名,安然退回越境。
闔閭回到梅里,面對殘破的邊境和受損的威望,暴跳如雷,尤其得知太子波重傷,更是心痛不已。他誓要報此奇恥大辱,將勾踐碎尸萬段。
伍子胥憤然道:“大王!勾踐背信棄義,趁火打劫,此仇不共戴天!臣請練兵造船,待時機成熟,必親率大軍,踏平會稽!”
孫武卻面色凝重,他看到的更深:“大王,此次伐楚,雖破郢都,然根基未固,徒耗國力,反被越人所乘。楚國百足之死而不僵,晉國雖敗余威猶在,如今越國又成心腹大患。我國已處四戰之地,當效仿當年管仲,先修內政,固本培元,再圖后舉。若再輕易興兵,恐力有不逮。”
闔閭看著滿目瘡痍的邊境和需要休整的軍隊,縱然萬般不甘,也只能暫時壓下滅越的沖動。吳國的擴張勢頭,因越國的致命一擊和自身的透支而被迫中止,轉而進入戰略防御和內部整頓時期。
邲之戰后的晉國,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沉寂。趙盾通過血腥清洗,暫時壓制了國內所有的反對聲音。他不再急于向外征伐以挽回霸權,而是將全部精力用于內部整合。
他進一步推行“趙法”,強化對軍隊和官吏的控制,將更多的親信安插到關鍵位置。對公室,他采取了更加露骨的架空手段,晉侯(襄公?或其繼任者)幾乎完全成為了象征性的存在,政令皆出于趙氏之門。
朝會上,趙盾的聲音平靜而冰冷:“邲之恥,晉人當永志不忘。然國力有盈虛,兵勢有漲消。當此之時,宜固本培元,繕甲厲兵,靜觀天下之變。秦人若來,則擊之;楚人若疲,則圖之。至于宋、鄭背晉之事……”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且容他們再搖擺些時日。待我晉國恢復元氣,今日之叛,他日必百倍索還!”
他的策略轉向內斂而陰狠。晉國如同一只受傷的猛虎,縮回洞穴,舔舐傷口,磨礪爪牙,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外部世界的變化,等待下一個出擊的時機。
晉楚雙雙受創,吳越矛盾凸顯,天下格局為之一變。
秦國得知晉軍大敗于邲,欣喜若狂。秦穆公立刻派兵東出,試探性地進攻晉國河西之地。然而,他們遭遇了已升任河西主將的郤缺的頑強抵抗。郤缺謹守趙盾“固守待機”的策略,依托城防,屢挫秦軍。秦穆公見無機可乘,又忌憚晉國底蘊,只得悻悻退兵,但東出的野心并未熄滅。
一直搖擺的鄭國,在目睹晉國慘敗、楚國雖勝卻自身難保(吳入郢、子玉死)后,其執政卿(假定為子產先輩)發出了“晉楚皆不足恃,鄭當自謀”的感慨,開始更加靈活地在各大勢力間周旋,甚至暗中與開始活躍的宋國(宋襄公后裔試圖重振)接觸。
偏居一隅的燕國、中山等國,也似乎感受到了中原霸權的松動,開始有了更多自己的動作。
董狐的記錄,開始關注更細微的變化:
“秋,楚敗吳師于柏舉。楚令尹子玉卒于軍。吳王光歸,越師退。晉趙盾固守國內,繕甲兵。秦伯攻晉河西,郤缺御之,秦師退。”
他沒有評判子玉的功過,也未斷言勾踐的成敗,更未揣測趙盾的用心。他只是記錄下這些事件,如同拼湊著歷史的碎片。但在這看似平實的記錄背后,是舊霸權體系的徹底瓦解,是新興力量(吳越)的激烈碰撞,是老牌強國(晉楚秦)的喘息與圖謀,更是無數小國在夾縫中尋求生機的開始。一個更加紛亂、也更加充滿機會的戰國時代,其輪廓已在這些余燼與新芽中,愈發清晰地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