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吳國的都城,從未像這個夏天般被如此濃重的悲愴與肅殺所籠罩。槜李戰(zhàn)敗的恥辱尚未洗刷,緊接著便是舉國縞素,老吳王闔閭含恨而終的噩耗如同又一記重錘,砸得所有吳人頭暈?zāi)垦#哪懢懔选T?jīng)隨著吳軍旌旗所指而威震江表的昂揚之氣,此刻被一種巨大的不確定性和壓抑的憤怒所取代。宮城之內(nèi),白幡飄動,哀樂低回,但那哀樂之下,涌動著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先王靈樞停于正殿,香煙繚繞,燭火搖曳,映照著太子波(為銜接歷史,此處開始過渡為“夫差”,亦可視為太子波正式即位后更名以明志)蒼白而憔悴的臉。他身著粗麻孝服,跪在靈前,身形挺直如松,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布滿血絲的雙眼,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巨浪驚濤。他沒有哭嚎,只是死死盯著父王的牌位,那雙年輕的眼眸深處,不再是往日的謹(jǐn)慎與恭順,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恥辱、悲痛,以及一種被強行催熟的堅毅混合而成的復(fù)雜情緒。
文武百官依序祭拜,人人面色沉重。位列最前的,便是身姿依舊挺拔如岳,卻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的相國伍子胥。他并未看太子,而是直視著闔閭的棺槨,目光如同兩把淬了冰的利劍。他記得先王臨終前那死死攥住他的手,以及那句如同詛咒般的遺言:“爾……爾忘勾踐殺汝父兄之仇乎?”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烙印在他的靈魂上。父兄之仇,家族之恨,如今又加上了先王托付的國仇!他的脊梁承擔(dān)著太過沉重的重量,以至于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即將噴發(fā)卻又被強行壓抑的火山。
太宰伯嚭站在伍子胥稍后一步的位置,垂首斂目,看似悲痛,但那偶爾抬起的眼瞼下,目光卻靈活地掃過太子夫差,又掠過伍子胥,最后在幾位宗室和老臣臉上停留片刻。他在計算,在權(quán)衡。槜李之?dāng)。頌閰?zhàn)重臣,雖無直接指揮之責(zé),但也難免受到牽連。如今新王即將繼位,朝局必然動蕩,這是危機,更是他伯嚭更進(jìn)一步的天賜良機。關(guān)鍵在于,如何把握這位尚顯稚嫩的新君之心。
祭拜完畢,群臣并未立刻散去。一種無聲的張力在靈堂彌漫。所有人都知道,先王已去,但留下了一個殘破的局面和一個亟待確立權(quán)威的新君。
伍子胥終于動了,他緩緩轉(zhuǎn)身,面向夫差,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子,先王壯志未酬,含恨而終。國不可一日無君,當(dāng)務(wù)之急,是請?zhí)蛹纯碳次唬€(wěn)定人心,整軍經(jīng)武,以圖雪恥!”
他的話語如同金石墜地,打破了靈堂的寂靜,也正式拉開了權(quán)力交接的序幕。
夫差抬起頭,迎向伍子胥那灼灼的目光,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站起。跪得久了,雙腿有些麻木,但他撐住了,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位重臣,最終落回伍子胥身上。
“相國所言極是。”夫差的聲音初時有些干澀,但迅速變得堅定起來,“父王之仇,槜李之恥,孤,一刻不敢或忘!”
他沒有說“寡人”,仍自稱“孤”,但那股決絕的意味,讓所有熟悉他以往溫和形象的老臣都暗自心驚。
先王喪儀在一種高效而壓抑的氛圍中加速進(jìn)行。伍子胥以其巨大的威望和鐵腕,確保了權(quán)力過渡期間都城的穩(wěn)定,無人敢在此時興風(fēng)作浪。數(shù)日后,在宗廟社稷之前,舉行了簡樸而莊重的即位大典。
沒有往昔的盛大樂舞,沒有四方來朝的喧鬧。只有吳國宗室、卿大夫肅立于祭壇之下,空氣中彌漫著香火和未散盡的硝煙味。夫差脫下孝服,換上諸侯冕服,頭戴王冠,一步步踏上臺階。他的步伐沉穩(wěn),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透出一股狠厲的勁頭。
祭告天地、先祖。宣讀先王遺命。授璽、授節(jié)。
當(dāng)象征著吳國至高權(quán)柄的王杖真正落入手中時,夫差感到的并非喜悅,而是冰涼的沉重。他緊緊握住王杖,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轉(zhuǎn)過身,面向他的臣民,目光如電。
“孤,夫差,今日承先王之命,繼吳國社稷!”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祭壇前回蕩,“然,國有大喪,更有奇恥!先王新喪,尸骨未寒,敗軍之辱,血跡未干!此仇此恨,刻骨銘心!”
他猛地舉起王杖,直指南方越國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嘶吼:“自今日起,舉國服喪,然非為哀悼,實為警醒!宮中設(shè)執(zhí)更之吏,每日于庭中高呼:‘夫差!爾忘越王之殺爾父乎?’”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連伍子胥都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這是何等酷烈、何等決絕的自礪之法!
夫差對下方的反應(yīng)視若無睹,繼續(xù)厲聲道:“孤必親答之:‘唯!不敢忘!’以此惕厲,日夜不忘復(fù)仇!三年之內(nèi),必繕甲厲兵,踏平會稽,梟勾踐之首,以祭先王在天之靈!”
他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這已不僅僅是繼位宣言,更是一篇血淚交織的復(fù)仇檄文,一場對自己、也是對全體吳人的殘酷鞭策。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伍子胥第一個跪伏下去,以頭觸地,聲音哽咽卻無比洪亮:“臣,伍子胥,謹(jǐn)奉王命!愿效死力,助我王雪恥復(fù)仇!”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份不顧一切的復(fù)仇之火,在新王身上重新燃起,這讓他感到一種近乎戰(zhàn)栗的興奮。
伯嚭緊隨其后,高聲道:“臣等謹(jǐn)奉王命!誓死追隨大王!”他心中快速盤算,新王如此銳意復(fù)仇,伍子胥的地位必將更加穩(wěn)固,自己必須調(diào)整策略,至少在明面上,要表現(xiàn)得比伍子胥更加積極主戰(zhàn)。
群臣山呼海嘯般跪倒,誓言復(fù)仇之聲,直沖云霄。這一刻,吳國的國策,在夫差繼位的第一天,就被牢牢釘死在了“復(fù)仇越國”這唯一的目標(biāo)之上。
吳國劇變的消息,隨著快馬和舟船,迅速傳遍列國,在已然暗流洶涌的天下棋局中,再次投下了一顆重磅石子。
晉國,絳都。
趙盾的病情似乎因這個消息而好轉(zhuǎn)了幾分。他半倚在榻上,聽著謀臣程滑的稟報。
“夫差小兒,竟行此酷烈自礪之法……”趙盾渾濁的眼珠里閃爍著算計的光芒,“吳越之仇,已是不死不休。好,很好!”他輕輕咳嗽了幾聲,“如此一來,楚國東顧之憂,短期內(nèi)難以解除。子玉(此處指代楚令尹,按前文子玉已死,或可調(diào)整為楚國內(nèi)部其他實權(quán)人物,或泛指楚國壓力)新喪,莊王隱忍,如今東南又起烽煙,楚國想要恢復(fù)元氣,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