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澤之戰的慘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吳國這頭已然傷痕累累的巨獸。夫差率領著不足萬人的殘兵敗將,一路向北潰退,再也無力組織起任何有效的抵抗。曾經威震東南的吳國疆土,在越國復仇的鐵蹄與兵鋒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崩塌。
潰退的吳軍,士氣已然崩潰。沿途城邑,聞聽姑蘇陷落、笠澤慘敗的消息,或望風而降,或棄城而逃,幾乎無人愿意為這位窮途末路的君王殉葬。不斷有士卒在夜色的掩護下逃離隊伍,曾經龐大的軍團如同沙塔般瓦解。等夫差退至一處名為“陽山”的險要之地時,身邊僅剩下數千疲憊不堪、面如死灰的親衛部隊。
陽山,山勢陡峭,易守難攻。夫差在此扎下最后的營壘,企圖做最后的困守。然而,此時的他們,已是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山澗的流水冰冷刺骨,糧袋早已空空如也,士卒們只能宰殺戰馬,挖掘草根樹皮充饑,哀鴻遍野。
寒風呼嘯著刮過山嶺,卷起枯黃的落葉,拍打在吳軍士卒單薄的衣甲上,更添幾分凄涼。王帳之內,炭火微弱,夫差獨自坐在陰影里,往日挺拔的身軀此刻佝僂著,金甲上沾滿泥污,眼神空洞地望著搖曳的燭火。他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
伯嚭哆哆嗦嗦地端著一碗用馬骨熬煮的、清可見底的“肉湯”進來:“大王,您……您用點吧……”
夫差沒有動,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他的耳邊,似乎還在回蕩著笠澤之上的喊殺聲、落水者的哀嚎,以及……伍子胥那惡毒的詛咒——“扶吾眼懸于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
“子胥……子胥……”夫差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如同破裂的陶甕,“是孤……是孤錯了……孤不該……不該殺你……”兩行渾濁的淚水,終于從他干涸的眼眶中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甲片上。這遲來的悔恨,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而可笑。
山腳下,越軍的大營連綿不絕,將陽山圍得水泄不通。勾踐并沒有立刻發動強攻,他知道,山上的那頭困獸,已然油盡燈枯。他要的,不是一場慘烈的攻堅戰,而是徹底的征服,以及仇敵在他腳下匍匐的終極快意。
這一日,他派出了使者,登上了陽山。
使者并非文種或范蠡,而是一位名叫“奚斯”的越國大夫,以言辭犀利、不辱使命著稱。他穿過吳軍士卒那充滿絕望與麻木目光的營地,走進了夫差那簡陋破敗的王帳。
“外臣奚斯,奉越王之命,拜見吳王。”奚斯不卑不亢地行禮,目光平靜地掃過形容枯槁的夫差和一旁瑟瑟發抖的伯嚭。
夫差緩緩抬起頭,眼中恢復了一絲屬于王者的厲色:“勾踐……派你來,是要取寡人的性命嗎?”
奚斯微微一笑:“越王有言:『天降禍于吳,委身于越。孤承天意,不敢不從。吳王若能翻然悔悟,效仿昔日禹、湯之故事,束身歸命,越王可存吳國宗廟,保全吳王性命,封君百里,以奉先王之祀。若執迷不悟,負隅頑抗……』”他頓了頓,聲音轉冷,“『則天兵一下,齏粉不留!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是最后通牒,也是極具羞辱性的勸降。所謂“封君百里”,與階下囚何異?所謂“存吳宗廟”,不過是茍延殘喘。
“放肆!”夫差尚未開口,伯嚭卻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跳了起來,色厲內荏地指著奚斯,“你……你竟敢如此對大王說話!我吳國……”
“太宰伯嚭!”奚斯猛地打斷他,目光如刀般射去,“越王亦有一言帶給太宰:『爾屢進讒言,禍亂吳國,罪不容誅!然若能勸得吳王歸降,或可免爾一死!』”
伯嚭如遭雷擊,瞬間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他求助般地看向夫差,卻只看到君王眼中那一片死寂的冰冷。
夫差緩緩站起身,無視了伯嚭的丑態。他走到帳門前,望著山下連綿的越軍營地,以及遠處那片曾經屬于他的、如今卻只剩殘垣斷壁的故土方向,沉默了許久許久。
最終,他背對著奚斯,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句話:
“寡人……寧可……玉碎!”
奚斯下山復命。勾踐聞聽“玉碎”二字,眼中最后一絲疑慮散去,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既如此,便成全他。”勾踐對范蠡道,“少伯,送吳王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