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種的鮮血滲入姑蘇新宮的基石,其悲愴的余音卻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化為一種無形的警示與壓力,彌漫在越國乃至更廣闊天地的廟堂之上。第一百三十七章的悲劇并非終結,而是權力格局劇烈震蕩后的重新排序與平衡。
文種伏劍,其門下勢力被迅速清洗,越國朝堂為之一空。然而,勾踐并未感到絲毫輕松。他深知,絕對的權力意味著絕對的責任,也伴隨著絕對的孤獨與風險。他需要新的力量來填充文種留下的權力真空,但又絕不能允許再出現一個尾大不掉的權臣。
朝會之上,勾踐頒布了一系列新的任命。他并未設立新的“相國”,而是將文種原有的權力拆解。民政、賦稅、工程等事務,分由幾位資歷較淺、出身中小貴族、對他絕對忠誠的官員共同執掌,互相牽制。這些新貴驟登高位,對勾踐感恩戴德,唯有緊緊依附王權,方能立足。
而對于軍權,勾踐的掌控更為精妙。丁固依舊統領姑蘇禁衛及核心精銳,但其部分麾下被調離,補充進司馬石買不斷擴編的新軍之中。同時,勾踐提拔了幾位在滅吳之戰中表現勇猛、但出身低微、在朝中毫無根基的將領,如疇無余、謳陽等,授予他們部分兵權,駐扎在吳地重要城邑。
“寡人就是要讓爾等知道,”勾踐在一次小范圍的軍議上,對丁固、石買以及新提拔的將領們冷然道,“你們的權位、富貴,乃至性命,皆系于寡人一念。用心辦事,忠于王事,自有封賞。若有異心……”他沒有說下去,但目光掃過眾人,其意自明。他要的是一群互相制衡、競相向他效忠的“鷹犬”,而非一個統一的、可能反噬的“龐然大物”。
朝堂與軍營,在血腥清洗之后,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平靜。人人自危,又人人爭功。勾踐憑借其高超的權術手腕,暫時穩住了局面,但越國政治的活力,也在這種高壓與猜忌下逐漸僵化。
臨淄方面,文種的死訊最初引起了齊國的警惕和一絲輕視。齊頃公與部分大臣認為,勾踐如此屠戮功臣,實乃自毀長城,越國霸業恐難長久,與之結盟的價值大打折扣。
然而,化名“鴟夷子皮”的范蠡,卻再次展現了其洞悉時局的遠見。他通過田文子,向齊侯進言:
“大王,文種之死,正說明勾踐已徹底掌控越國,內部再無掣肘。其心愈狠,其志愈堅。如今之越國,非仁德之邦,乃純粹之利器。利器之用,在于持器之人。我齊國持此利器,無需喜其仁,只需用其鋒。勾踐需外援以抗楚,我需要屏障以御楚,各取所需,正當其時。且正因為勾踐刻薄寡恩,我齊國方更易以利導之,使其為我所用。”
范蠡的分析,剝去了道德的外衣,直指國家利益的本質。他將越國從“盟友”降格為“工具”的定位,反而打消了齊國部分高層的疑慮——與一個“工具”結盟,自然無需考慮其內部是否仁義,只需衡量其是否鋒利、是否好用。
同時,范蠡暗中動用自己日益龐大的商業網絡,向越國控制下的江東地區輸送了一批齊國擁有的、而越國急需的青銅、漆器乃至部分戰車構件,并故意讓消息若隱若現地傳到勾踐耳中,示之以利。
果然,勾踐在肅清內部后,也開始重新考慮外交戰略。楚國帶來的壓力與日俱增,他需要外援。晉國新敗,遠水難救近火。齊國的富庶和地理位置,成了最現實的選擇。當齊國使者帶著“鴟夷子皮”暗中鋪墊的善意來到姑蘇時,雙方一拍即合。
公元前594年末,齊越于邊境締結盟約。盟約規定:齊越互不侵犯,互通商旅;若楚國攻越,齊國有義務提供物資援助并牽制楚國側翼;若楚國攻齊,越國需出兵襲擾楚國東南邊境。一紙盟約,將東南與東方兩大勢力暫時捆綁在一起,共同面對南方崛起的巨楚。
范蠡雖未親自參與盟會,但其縱橫捭闔之策,已然奏效。他成功地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資源,在幕后影響了天下大勢的走向,為自己,也為齊國,謀得了一個相對有利的位置。
齊越結盟的消息傳至郢都,楚莊王熊侶與令尹孫叔敖并未感到意外,但壓力確實增加了。
“勾踐狠戾,然其用兵確有獨到之處。齊國富甲天下,二者結合,不容小覷。”孫叔敖在廷議上陳述道。
有將領請戰,欲先發制人,趁越國內部未穩,一舉東征。
但楚莊王沉吟良久,卻搖了搖頭:“勾踐新誅大臣,正欲借外戰立威,其軍心未必渙散,反而可能因恐懼而更加效死。此時東征,恐難速勝。若陷入僵持,晉國趙朔緩過氣來,必生事端。”
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圖的西面:“中原之心腹大患,仍是晉國。邲戰之勝,只傷其皮肉,未動其根本。趙氏雖暫挫,然晉國底蘊猶在。且寡人得到密報,晉景公(或執政)已開始暗中聯絡秦國,意圖西連秦,東撫齊,南拒我楚。此方為心腹之患!”
楚莊王的戰略判斷是清晰的。他決定暫時不對越國采取大規模軍事行動,而是繼續鞏固在中原的勝利果實,全力壓制晉國可能的反撲,并破壞其與秦國的潛在聯盟。他派能言善辯之士攜重禮入秦,游說秦君,離間秦晉關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同時,他下令在楚越邊境增筑堡壘,屯駐重兵,采取守勢,但并不主動挑釁。他要讓勾踐這柄“利器”,在東南空耗國力,而自己則集中精力,解決西方和北方的問題。
新絳的晉國,在經歷邲之戰的劇痛和短暫的低迷后,內部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趙朔吸取了教訓,不再急于對外爭霸,而是將全部精力用于鞏固趙氏家族的地位。
他一方面大力撫恤邲戰傷亡的趙氏部屬,厚待趙同、趙括的遺孤,凝聚族內人心;另一方面,他利用中軍帥的職權,在防御楚國的名義下,將趙氏控制的兵力、資源向趙氏的傳統勢力范圍集中,構筑堅實的壁壘。
對于國內其他卿族如欒氏、郤氏可能的挑戰,趙朔采取了隱忍和交換的策略,讓出部分非核心利益,換取暫時的和平,為趙氏的恢復贏得寶貴時間。
當他聽聞文種被殺、齊越結盟的消息時,正在與家臣商議屯田之事。他沉默片刻,對家臣嘆道:“勾踐之酷,猶勝夫差。然其國內必因此離心離德。齊越之盟,貌合神離,皆因利而合,必因利而散。此或是我晉國喘息之機……傳令下去,加緊與秦國使者的接觸,務必使其保持中立,至少,不能倒向楚國!”
晉國這頭受傷的巨獸,正舔舐著傷口,默默地積蓄著力量。趙朔的鋒芒內斂,但復仇與重奪霸業的火焰,從未在其心底熄滅。
文種之死,如同一塊投入歷史長河的巨石,激起的漣漪擴散至齊、楚、晉,影響著各國的戰略抉擇。勾踐以權術維系著越國的表面強盛;范蠡以智慧在江湖間攪動風云;楚莊王穩扎穩打,志在天下;趙朔忍辱負重,圖謀再起。天下這盤大棋,在經歷了一番慘烈的兌子之后,進入了更加復雜、也更加考驗長遠布局的中盤搏殺。舊的平衡已被徹底打破,新的均衡,在刀光劍影與縱橫捭闔中,艱難地尋求著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