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于露打開旅館房門,迎來一對中年夫妻,他們把她帶回農村里的家,對外人說領養,因為女主人生不出孩子,其實村里人誰都知道,這個女娃娃是給他們沈家當童養媳。
沈家在村里名聲不好,爹酗酒,兒子打人進監獄,娘是個病秧子,一家可恨又可憐,都當笑話一樣瞧著。
那陣子,大半個村子常常能聽到女娃娃的哭聲,撕心裂肺地哭,村里有人聽不下去,去勸勸沈叔,讓他少打孩子不然多造孽。
其實沈叔不沾酒的時候,挺好講話的,還會給于露看墻壁上的獎項,全是他兒子小學得的,還帶著她去上學,牽著她的手到校門口,告訴她,班里要是有人敢說她一聲,或者欺負她,就回家里來告狀,他上老師那說去。
沈叔一旦酒喝多了完全變了個人,有村人來勸,他紅著臉操根棍子全趕出去,渾渾噩噩罵著臟話,當初他怎么酗酒打兒子,現在怎么打于露。
不同的是,他兒子可以逃出去,于露還是個小孩子,無依無靠,逃出去了又被抓回來,繼續打。
這家里也就沈姨對她好點,于露身上被打得青紫,趴在床上起不來的時候,沈姨會坐在床頭給她背上,胸口仔細抹藥,抹著抹著哭了,于露也哭,兩個人摟著偷偷哭。于露以為沈姨是心疼自己,后來才知道,是心疼當初跟她同樣遭遇的兒子。
不上學的日子,沈姨去哪,她去哪。夏天的時候,她跟在沈姨后面摘桑葉,喂蠶,蛻蠶。到秋天,她跟著沈姨在門前場地曬谷子,推谷子。
到了冬天,沈姨就不行了,常年農事操勞,加上夜里常哭,身體情況每況愈下,幾乎每天躺在床上,一開始還能下地走走,到后來病懨懨的,嘴里就剩兩句話,口齒不清地喚著,阿保啊,娘想你,娘命苦。
于露坐在床頭,抱著沈姨干枯的身子,說姨你命不苦,你有我,我會把你照顧好好的。
年關里,沈姨走了,家里辦喪事的錢還是借來的,沈叔帶著她到處求人,勉強借來一萬多塊錢。
棺材擺在門里面,于露跪在棺材旁邊,披麻戴孝地燒紙錢,抬棺去火化的時候,村人告訴她你要哭,不哭不孝。
于露也夢到自己哭了,死去的沈姨從棺材里坐直身子起來,兩個人又像以前一樣摟著哭,沈姨說我走的不安生,以后我兒子就托你照顧。于露一下子驚醒,發現自己就坐在棺材旁,臉上沒一滴淚。
奇怪的是沈姨走之前,她還是很害怕的,夜里偷偷地哭,等到人真正走后,于露反而沒什么感情,村人叫她哭,她就裝哭,這時她回味起那個夢,知道那是一種對未來迷茫的宣泄。
沈均春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娘死了,他坐完牢回來了。
這天白日里是個大太陽天,沈均春看到棺材,叫了聲娘,撲通一聲兩膝跪地,又叫了聲娘。
太陽光直直射在他臉上,這是個英俊高大的男人。
沈叔把他拉起來,“回來了,你娘沒白疼你一場。”
沈均春不響,走到隊伍里哭喪,就挨著于露,他看到年紀小小,個子小小,渾身都瘦小的于露,在喇叭吹響聲里,他突然沖她咧嘴一笑,“你就是家里給我買的媳婦?”
那天從火葬場里出來,他抱著沈姨的骨灰,白天里下起大雨,他哭了一場,一直哭到回去,沈叔叫他把眼淚擦擦,后面的桑葉去摘框子回來。沈均春就把眼淚擦,叫來于露幫忙,兩個人把身上的縞衣脫下來,背只舊竹簍去后面桑地里摘葉子。
枝丫之間生的極粗糙,沈均春叫她跟后面摘,于露抬頭看看他,沈均春立即感受到她的目光,低頭看她一眼,于露鼓起勇氣問出口,“哥哥,你是沈姨的親兒子嗎?我可以叫你哥哥嗎?”
沈均春說是的,可以。他咧嘴笑。他又說,以后死老頭再要打你,你跟哥說,哥打死他。
沈姨走后陳叔沉浸在悲傷里,有一段時間沒碰酒,后來復發,于露放學回來,村人說你爹又發瘋了,于露嚇得沒敢回家,找地方躲起來,她躲到桑地林去,挨著一片池塘,往水里面扔石頭,之后睡著了,等醒來天黑了,她回到家,沈叔醉倒在地上,沒人搭理。